1.2.2 我说阿垅

我说阿垅

■牛 汉

在所谓“胡风集团”的一伙人中,我最感念敬佩的是阿垅。胡风是前辈,是一个象征。从感情上,让我最感到真诚的人,最佩服的人,是阿垅。阿垅给我的感受特别难忘。阿垅对诗、对人生,都十分真诚,给我圣洁的力量,我一生忘不了他,不能对不起他。包括天水诗人安芮。他们死了,我为什么要活着?我是替他们活着,战斗。

最早知道阿垅,是1941年左右在《诗垦地》上,他原名陈守梅,又名陈亦门,曾用笔名S.M等。后来看他的诗、报告文学。他的诗不是政治口号,有激情,很热诚,很真诚,很深厚。他的创作有个人的真实人生体验。他不会放弃自己的追求,有脾气。他在别的刊物也发东西,发诗,和其他题材的东西。比当时的绿原和我都更有成就。

我跟阿垅的见面是在见胡风之后。大概在1950年左右,他从天津来北京看朋友,带着一个男孩,住我们家。当时是在西裱褙胡同,我跟老伴和孩子住一间,他和孩子住靠东边那间房,住了两天。他白天出去,晚上回来。他当时在天津文联工作,当过天津作协编辑部主任。当时,《人民日报》对阿垅进行了批判,他做了检讨。

1952年前后,在胡风北海后边的太平巷家里有一次聚会,又见了阿垅。这一次给我印象很深,并不是胡风说什么他就点头。他跟胡风辩解,自信,不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这让我看出,胡风周围的人,观点并不完全一致。胡风政治上谨慎,阿垅更率直。

跟阿垅的接触不多,就这么两三次,但跟他的接触让人有一种感觉:他的神情总是悲抑的。我一次也没有看见过他大笑,但性格并不是消沉,像一块石头,有金属的分量和光彩,很难撼动他。

我们有过通信。我在部队时出了书,寄给他。我的一本诗集《在祖国的面前》,大部分是在抗美援朝期间写的诗,寄他请教。他不像别的人那样只赞扬、肯定,有批评。说得很诚恳,说结构不完美。

阿垅一生在感情生活上、社会活动上,非常曲折。阿垅参加过黄埔军校、抗战时期,也参加过上海保卫战。抗战初,他在延安上抗大,后因为生病,到国民党统治的地方治疗。党给他任务,指派他到国民党的陆军大学去,给党提供机密情报,是被派打进国民党里的。他主要在江浙一带活动。他默默地为党做了很多工作,为党提供了很重要的情报。在1955年所谓“胡风集团”事件中,却被当成特务。1967年他因骨髓炎病死在天津的监狱里。阿垅这个事,黑白颠倒,最令人气愤!

阿垅是非常正直的,我很敬仰他。阿垅现在平反了,但作为人,他的一生充满了血泪。郗潭封跟我谈,要我反思。我领会,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态度,不能狂躁,不能过于简单。

第一次知道阿垅被捕后在狱中的材料,是听贺敬之在1982年或1983年在中南海西门中宣部开的成立现代文学研究室的会上讲的。当时去的人很多,老人都去了,我去了,唐弢也参加了。贺敬之在会上讲,看到阿垅写的最后一份材料,哭了,流泪了。贺敬之是在中宣部看到的。后来持有这个材料的王增铎要来见我,我不见,叫他交给“史料”发表。材料写得很真实,是原件,发在《新文学史料》2001年第2期上。信不长,看一看,就能看出阿垅是什么样的人。

审讯员,并请转达:

这份材料,是由于管理员的提示而写的。其中的话,过去曾经多次重复过,不过采取的形式有些不同而已;事实还是事实,还是那样,没有产生新的东西。但管理员提示,可以反映上去,推动问题的解决。这当然好。

我还需要说明:一、这份材料,是一份内部材料。二、为了揭露事物的本质,为了指出事实真相,为了说话避免含糊,我不用避忌隐讳,单刀直入。这点请谅解。

首先,从根本上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全然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重点是原有的,下同)

所发布的“材料”,不仅实质上是不真实的,而且还恰好混淆、颠倒了是非黑白,真是骇人听闻的。“材料”本身的选择、组织和利用,材料发表的方式,编者所做的按语,以及制造出来的整个气氛,等等,都说明了、足够的说明了“案件”是人为的。现在,我坦率地指出:这样做法,是为了造成假象,造成错觉;也就是说:一方面歪曲对方,迫害对方,另一方面则欺骗和愚弄全党群众,和全国人民!

因此,我认为,这个“案件”,肯定是一个错误。

就像巴西政变当局一样!就像“松川事件”一样!但那是资产阶级政权,那是资产阶级政客。

如果一个无产阶级政党也暗中偷干类似的事,那它就丧失了无产阶级的气息,就一丝一毫的无产阶级的气息也保留不住了,那它就成了假无产阶级政党了!

何况被迫害的人,政治上是同志,并非敌人。

即使是打击敌人,也应该用敌人本身的罪过去打,不能捏造罪名,无中生有,更不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在“材料”中,歪曲事实真相的地方并不是个别的。其中的一些,本身就含有明显的矛盾点,如果有人细心观察,这些本身已经暴露的矛盾是不难揭露的,因为,人是并不厉害的,事实才是真正厉害的。因为,事实有自己的客观逻辑,事实本身就会向世界说话。因为,事实本身是历史的客观存在,它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哪怕是一个一时巧于利用了它的人的意志,对它,到最后也是全然无力的,枉然的。历史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马克思主义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国会纵火案不是已经破产了吗?!……

谎话的寿命是不长的。一个政党,一向人民说谎,在道义上它就自己崩溃了。并且,欺骗这类错误,会发展起来,会积累起来,从数量的变化到质量的变化,从渐变到突变,通过辩证法,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自我否定。它自己将承担自己所造成的历史后果,再逃避这个命运是不可能的。正像想掩盖事实真相也是不可能的一样。

举两个具体例子。

第一个例子,我给胡风的一封信,内容是反映国民党决心发动内战,在磨刀”了。

我反对的是国民党,蒋介石,关心的是共产党,左翼人士。就是说,为了革命利益,我才写这封信。

但“材料”却利用这封信的灰色的形式,当作“反对”共产党、“支持”国民党的东西向人民宣告了!

这是可耻的做法,也是可悲的做法。

第二个例子,胡风回复我的信,打听陈焯这个人的一封信。

在这封信的摘录后面,编者作了一个“按语”,说胡风和陈焯有政治关系,现在被揭露了云云。

这显然是政治迫害,政治欺骗!别的解释是不可能的。

如果按照编者的逻辑胡风和陈焯显然有什么真正的政治关系,那胡风为什么不直接给陈焯去信而这样向我打听呢?为什么在前一封信中胡风还把“陈焯”这个名字搞错为“陈卓然”呢!?为什么你们所发现的“密信”不是陈焯等人的信,而是像现在这样的东西呢?!矛盾!矛盾!

关于这些“材料”等等,现在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情来做全面详尽的叙述和分析。只有作为例证,要点式的指出一两点也就足够了。

正因为我肯定这是迫害和欺骗,五八年以前,我吵闹过一个时期。而且,直到现在,我还仍然对党怀有疑惧心理(所谓“德米特里”心情,见契诃夫小说《第六病室》)。我也多次表白:我可以被压碎,但绝不可能被压服。

但由于时间过长,尤其是近一两年间,我对党的信念,又往往陷于动摇。

从1938年以来,我追求党,热爱党,内心洁净而单纯,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如此不祥的“案件”。当然,我也从大处着眼,看光明处,但这件“案件”始终黑影似的存在。我还期望着,能够像1942年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整风的结果那样,能够像毛主席亲自解决问题那样,最终见到真理,见到事实。只有那样,个人吃了苦也不是毫无代价。

整个“案件”,就是这样一个主要矛盾,基本矛盾。

我的心情,如同行星,围绕着这个矛盾中心而旋转。

这是一个错误。但相对于党的整个事业和功勋而论,这个错误所占的地位是很小的,党必须抛弃这个错误。

所以,最后,我唯一的热望是,通过这次事件,能够得到党和同志们的谅解和信任,得到喜剧的收场。

陈亦门

1965年6月23日

这是阿垅在被捕审查期间所写的申诉材料。当时他重病在身,两年后即死在狱中。

阿垅在牢里写的这篇短文,完全超脱了,不顾一切,坚持自己的观点。像这样的文章,我没有写过。我没有像他这样看得全面,把这个斗争彻底否定。他可以把历史颠倒过来,在大是大非上不含糊。所以我常常在心里默念他,他的人品、文品是影响我最深的。有一次,我看他的诗,然后写了这样的话:“又一次看阿垅悼念亡妻张瑞的长诗。仿佛切开通向心脏的大动脉,流啊流啊流啊,直到全生命的血流尽了,这首诗才戛然地结束。”

阿垅是我最难忘的人。做人做事不能背叛,给我很强烈的力量。但阿垅不是完人,他有偏激的一面。他不是四平八稳,从他写的文章能看出来,批评人有点偏激。在上海时批评人有偏激。他不是简单的为政治,是个人的真实的感悟。他就是一个人。每个作家都有独立的个性。我的个性跟阿垅有某种一样的地方。

八十年代,没有到九十年代,在天津开过一次阿垅的追思会。鲁藜还活着,也去了,那次开得很好,开了两三天。

跟阿垅的儿子有往来。不太熟悉,他来过东八里庄我的家,快七十了吧,抗战时生的。

阿垅的选集我们社出过一本。后来他的稿送到编辑部,一直压着。我跟王清平说过几次,但总编辑那一层对阿垅有偏见。后来绿原也提出意见,现在才出,压了十年八年。阿垅的作品不十分多,但他的诗有三五篇能留下来。白色花》这个书名,就源于他的《无题》一诗的末节: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

然后我们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