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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1 我心中的张赣生先生

我心中的张赣生先生

13年前中秋之日的心灵伤痛至今难以抚平。

本来在这个中秋日的前两天便与妻商定,等5天后国庆放假,一齐去北京陪伴重病中的恩师张赣生先生。然而就在中秋日的前一天夜晚,秀勋师兄来电泣告:赣生师已于当日下午六点十分在京病逝。随后又接到了我尚未谋面的殷雅茹师母的电话,嘱我代拟讣告代办登报……

太突然了,突然得我连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两天前中午赣生师由津赴京接受罗琴大师的气功治疗时,傍晚出差赶回的我只差半天未见师面。转天我赶到赣生师单位天津市艺术研究所,准备随秀勋等人一起赴京相伴,准备中从北京传来消息,说先生经气功调治,已大为缓解,肆虐的癌细胞已得到控制。当时我们感觉,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加之我出差甫归,有许多事情要向单位领导汇报,5天后便是国庆放假,我想到时再去吧。

但就是这一时的自我安慰,铸成了我一生的遗憾——未能在恩师弥留之际再见上一面。我悔我痛我恨——我悔我的一念之差未去北京;我痛我永失恩师;我更恨我在这之前的懒散与麻木……

1996年注定是我遗憾的年份。

年初因工作调动而疲于应对,春节间因调动受阻心绪不宁而耽搁了每年不落的去给赣生师拜年。出正月的一天黄昏,在电视台偶遇秀勋,他告诉我赣生师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结婚了,并拉上我说新房离这儿很近,咱们现在就去道喜。我说先生60岁方才迎娶,我们要有像样的贺礼,今天太仓促了,改日咱们郑重些。

忙乱中我的工作调成了。我找到秀勋说咱们去看老师吧,秀勋说张老师出差了,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津。随后,我便“积极”地投入了新的工作中。这年5月的一天上午,我接到了民国武侠小说大师王度庐夫人李丹全老人的电话,说有急事与张老师联系不上,让我设法通知。我马上打了赣生师的传呼机(那时我们都没有手机),不一会儿,先生回了电话,交谈中我听到他总是在咳嗽,但未多想,还告诉他一定少抽烟。当我说准备去面见师母时,他说新家尚未收拾完,等到秋天吧。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听赣生师的声音。如今想来,凭赣生师的悟性他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然而麻木的我却天真地相信了,以至在此后的一大段时间因懒散和频繁出差没和先生联系。大约在那年的9月初,我在赴西南数省出差的途中,与家里通电话时得知,赣生师让秀勋给我送来了苏州大学教授徐斯年先生新著《侠的踪迹》,并告知先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我在昆明立即与秀勋联系询问先生病情,这时我才知道,先生早在6月份便已确诊癌症,并迅速憔悴消瘦,但他怕大家见他难过,竟除了与他同单位的秀勋几人外,对外一概封锁了消息,拒不见人。此时我除了震惊与内疚外,只想赶快结束行程……9月24日傍晚,我到津便与秀勋联系。此时,秀勋刚刚由京返津,据他讲,就在这天的中午,赣生师已在他和雪扬大姐等人的陪护下去北京治疗,谁知两天后竟得到了“月圆之夜人不归”的噩耗……

正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懒散与麻木,让我错过了再见恩师最后一面并在床前尽弟子之孝的机会,至今想来仍痛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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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赣生(右)与著名武侠小说作家卧龙生于台湾

说起我与赣生师的缘分要回到他与我父辈的交往。赣生师长我父曲艺史论专家倪钟之一岁,对戏曲曲艺的共同爱好使他们从青年时期便结为挚友,他们一同写作一同开会、一同买书、一同交朋会友。赣生师对别人介绍我时经常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爸他妈搞对象,我都在场,是张剑平(曲艺作家、著名单弦演员)介绍的,他妈是张剑平的徒弟,我是他爸的朋友。

时间回到上世纪60年代。记不清多少次了,赣生师与我父亲在我家彻夜长谈,谈戏曲,谈曲艺,当然也谈刘云若与还珠楼主。每每这时,少年的我便瞪着双眼在烟雾缭绕中听他们谈,慢慢地我也喜欢上了戏曲曲艺与通俗小说。

记得“文革”后的1980年春天,我在天津南开文化宫听戏曲讲座,而主讲人便是张赣生老师。那天他神采飞扬地边讲边模仿,令我们后生学子如痴如醉。下课后我找到赣生师,几年不见他说我长高了成熟了,并约我一同回到他在红桥区西北角后平安街(与现今河北区的平安街同名)的家中。这是我第一次去先生家,当时先生的父亲在台湾,母亲已故,先生独身一人。先生住在一个大杂院西面的两间平房里,外间的一面墙顶因地震震开一条缝,已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屋中除了床铺与老式衣橱外,便是一个简易折叠饭桌。至今我印象深刻的是,先生写作是在两摞砖搭起的一块长长的木板上,先生说这样地方大,方便放各种参考书。那时他的《中国戏曲艺术》一书刚刚出版,他正在赶写《观众心理学》。那天我们谈了许久,先生的渊博知识与对各种问题的奇特看法让我吃惊。从此我便成了先生家的常客,几乎每周都要有两三个晚上在先生家聊天请益。也就在这时,我开始练习写作了,先生成了我的开蒙老师,并一再告诉我,搞研究要有方向,千万不要像他们年轻时一样由着兴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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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学者张赣生(左)与诸葛青云论剑

1984年前后,先生搬家到河北区北站外的宜白路附近,离市中心很远。我不能像过去那样每周都去请教学问了,只能偶尔前往。记得有一次我与妻去给先生送书,妻见先生家中太乱,哪儿都是翻开的书,便去整理。岂料先生一边急拦一边说:千万别动,一动我什么都找不着了,你看着乱,我心里有数。妻闻言放下书本便去拿扫帚去扫满地烟头,先生见状又拦着说:别扫,这个地方太僻静,天一黑卖什么的都没有,有时半夜没烟了,这都能救急。归家路上,妻连着笑问,你这个老师怎么怪怪的。

不久,先生落实政策,市文化局分给先生一间小独单,在河西区天津宾馆后面的文苑楼。正是在这间屋里,先生开始了他民国通俗小说研究的写作,并先后结识接待了台湾的叶洪生、于东楼及大陆徐斯年、周清霖、宫以仁等专家学者,并与他们结成一生的挚友。也正是在这间屋里,先生辅导我写出了我的第一篇6 000余字的学术论文《韩小窗生平及作品小考》,并于1986年发表在他主编的《艺术研究》杂志上。随后又指导我写出了1.3万余字的《鼓矇与说唱艺术》论文,于1989年刊于同一刊物上。

1990年春天,先生应河北花山文艺出版社之约,承担了国内第一部《中国武侠小说辞典》民国部分的编纂工作。于是他将我与王秀勋等人招至家中,分配辞条写作任务。从那一年的春天到冬天,我一头扎进图书馆的旧书堆中,埋头读遍了馆藏旧武侠。在先生指导下,到年底辞条写作任务完成的同时,我也深深地喜欢上了民国武侠小说,在发表了几篇不成熟的小文之后,又在先生影响下,进而喜欢上了整个民国时期的通俗小说。先生见状非常高兴,他将写作《民国通俗小说论稿》时准备的资料,让我全部复印,并经常给予指导。几年下来,先生先后带我或面见或通讯结识了叶洪生、于东楼、徐斯年、周清霖、吴云心等专家学者及刘云若、王度庐等名家的后人,他们对我的帮助都很大。只可惜,因我天性懒散又不能抵御诱惑而导致庸务缠身,这些年成绩平平乏善可陈,这是我最最对不起恩师张赣生先生的。

先生走了,走得如此匆忙。我常想,人活一世总要升入天堂。活在天堂的人们应该是永恒的,天堂该不会有先来后到或寿数已尽的人世俗套了吧。如果是那样,先生是幸福的。在天堂的10余年间,依先生的智慧与为人,他应该结交了一大批他所喜爱并在尘世曾有过笔墨神交的先贤名达。就在写作此文之际,我想,先生也许正与他所崇敬的梅兰芳、金少山、裘盛戎、刘云若、还珠楼主、宫白羽等大师们在把酒闲聊,其乐融融。在袅袅烟雾中,先生正嗓音洪亮神采飞扬地侃侃而谈,而发出的奇言妙论令即使是大师级的他们也会颔首称赞,拍案叫绝……

2009年五一之夜泪眼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