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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1 《蜀山剑侠传》及其作者的“谜”与“奇”

《蜀山剑侠传》及其作者的“谜”与“奇”

还珠楼主是个谜。

60年以前人们这样说,今天我们仍作如是言。

一部《蜀山剑侠传》连写17年出书55集(正传50集,后传5集)达450万言仍未终结已令人叹奇称谜;其一生共撰小说40余部总字数多达1 700万言更是奇上加谜谜上加奇;而其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剑仙飞侠、神兵利器、佛典道藏、医卜星相、奇珍异宝、珠宫贝厥、灵禽异兽、山精海魅以及瘴气毒雾、凶神恶煞等不可羁勒的想像力与描绘力,则更是将其“奇”与“谜”推到了顶峰,令人叹为观止,连称“奇!奇!奇!”“谜!谜!谜!”

然而,其“奇”与“谜”远不止这些。

曾在新旧中国身着戎装入新旧两个军队的经历便是一个“谜”,答案当然也是“奇”。

其一生游历过多少省市,足迹到过哪些地方,也是一个“谜”,粗略统计后,仍是一个“奇”。

“拐带良家妇女案”与“还珠楼主”笔名之由来未知究竟是个“谜”,知其真相仍可称“奇”。

《蜀山剑侠传》写了55集而未终,那么他是否写完该书,遗稿何方,又是一“谜”,而答案亦堪称“奇”。

对其作品臧否轩轾各致极点,褒者称其为“成年人的童话”,海外更有人认为“中国最著称的章回长篇神怪小说”不是《西游记》,不是《封神演义》,而是还珠楼主的长篇巨制。“《西游》、《封神》尤属小神怪,《蜀山》、《青城》才是大神怪。”而贬者则斥其小说“荒诞不经”、“流毒甚广”、“影响极坏”。虽然对其作品褒贬不一,但却有一个特殊现象颇值得人们注意,那就是越是在高知识阶层越是受到青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而问题本身就是一个“谜”,且这个“谜”更令人拍案惊“奇”!

也正因此,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们都在试图破译环绕在还珠楼主身上的这些“谜”与“奇”。继1949年徐国桢出版《还珠楼主论》之后,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海外对还珠楼主的研究一直未曾中断且成果迭出。1988年,还珠楼主子女李观鼎、李观贤合写的《回忆父亲还珠楼主》在《人民日报·海外版》连载后,更是重新勾起了海内外“还珠迷”的回忆,又使一批新的读者知道了还珠楼主与“蜀山系列”。

笔者肉眼凡胎,天性愚钝,虽不解还珠作品中博大精深之堂奥,但对其身世及创作活动中的“谜”与“奇”却心想往之。经多年来遍查报刊钩稽史料,虽收获不丰但亦有独家发现,故而不避浅陋,欲蒐还珠子女及各位贤达回忆研究文章于一体,融入个人收集之史料,涂抹数篇小文公诸于后,正可谓心高技乏,不自量力。

两穿军装的还珠楼主

上世纪第一个虎年(1902年)的农历2月28日,在四川省长寿县(今属重庆市),一个已过怀胎10月的男婴降生了。超乎常人的母腹孕育使他一出生便聪颖过人。3岁习字读书;5岁吟诗作文;7岁便能写丈许大对;而在9岁时所作的《“一”字论》则名震乡梓,洋洋洒洒五千言换来的是县衙“神童”的横匾。民国元年,随父到成都为祖母奔丧后便随塾师上了峨眉山,在以后的几年中,他曾三上峨眉,四登青城。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俊秀幽清的两座名山的壮游,为他日后诡谲神奇的神魔武侠小说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便是后来以“还珠楼主”笔名闻名海内外的民国通俗小说巨子李寿民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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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傅作义军中任职的还珠楼主(时年28岁)

1916年,随着大家庭的冰释与家乡大旱,正值青春年华的李寿民失怙弃养奉母移居苏州,不久又“饥躯北游”,辗转北方数省后,于上世纪20年代初到北京供职于内务部。几年后,26岁的李寿民又经亲友推荐,来到当时北方的商埠要市天津,先在《大公报》社做校对、编辑,不久便被延揽进入军界,第一次穿上了军装。笔者前些年曾见到一张李寿民当时身着戎装的照片,其方脸大耳,肩宽腰圆,仪容秀雅,气宇轩昂。他先在胡景翼、宋哲元等部任翰墨之职,旋又成为天津警备司令傅作义将军的中文秘书,而傅之英文秘书便是曾和周恩来同学于天津南开中学,后任国民党外交官及台大教授的段茂澜。虽然傅作义很欣赏李寿民的才华与书法,并待之不薄,但自幼湖山浪游所养成的倜傥不羁的性格与军旅生活极不吻合,不久他便辞去此任随段茂澜到天津电话局任职,与当时的另一位武侠小说大家朱贞木为同事。

李寿民就这样结束了第一次戎装生涯。不久便以“还珠楼主”的笔名写出轰动大江南北的《蜀山剑侠传》,而一跃成为当时国人瞩目的武侠小说大家。然而,还珠在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20多年后,他会重穿军装,而且穿的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装。

还珠楼主是在苏州迎来新中国诞生的。1950年,上海天蟾京剧团成立,因还珠过去曾写有大量京剧剧本,便被邀担任该团总编剧。然而时间不长,军委总政文化部决定成立京剧团,于1952年初专函邀请还珠赴京担任编导。为报知遇之恩,他毅然辞去天蟾优厚的待遇,欣然北上,再次穿上了军装。此时的还珠已年过半百,半生的漂泊与写作,使他更加放浪形骸,其子女观鼎、观贤曾这样形容这时期的父亲:“父亲虽然入了伍,却算不得合格的军人。别的不提,只说那军风军纪吧,他都很难按规定做到。穿军衣,风纪扣常常忘记扣好,军帽‘顶’在他那大脑袋上,总让人觉得有些滑稽。”虽然军风军纪稍差,但此时期他成果颇丰,先后改编整理了《秋江》、《打渔杀家》等一系列旧剧目。就在还珠力争努力适应新的军旅生涯时,1954年,总政京剧团撤销,大部分演员转业宁夏京剧团,还珠遂再次脱掉军装,留在北京,用其子女的话说,则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坐家’。”

还珠楼主哪年到天津

机遇与环境总是阴错阳差地安排着人们的职业。还珠楼主如果没有经历幼年失怙家遭祸难,故土大旱辗转投亲等磨难,也许他一辈子就生活在幽静清雅但却偏僻闭塞的长寿故园。虽然他自幼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但最终等待他的也无非是教书先生或绍兴师爷的结局。然而,他毕竟出来了,在他12岁那年走出了家门,走出了巴山蜀水,来到了水木清华的姑苏城,在游历了古朴幽苍的北方数省后,他走进了车马喧阗的津门市井。是天津这个五方杂处的水陆码头,使他真正步入了社会,看到了世态炎凉、人生百相,同时也使他最终找到了自己在这个社会上应扮演的角色。因此,天津可以称作他的“第二故乡”。

天津作为京畿要塞,虽然自明永乐二年(1402年)设卫以来,便舟车畅达,商业隆兴,但在文化出版方面,却相对落后与贫瘠,始终未能形成北方的文化中心。这是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犷豪的人口素质及趋利的市民心态密切相关。迨至清末民初,随着九国租界的相继出现,此时天津的文化发生了一种畸形的骤变,那就是各种报刊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在华洋杂处的津沽之地,各种大大小小的报馆随处可见,大批的读书人走进报馆从事编采工作。报刊业的繁荣促使着报馆间的竞争。为了吸引大批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的阅读兴趣,一些情节跌宕诡异的通俗小说此时纷纷出现于报端。并受此影响,一些专以刊载通俗小说为主的娱乐报刊也应运而生。这种众多报刊的出现反之又刺激着作者的创作,于是大量的通俗小说作家与作品此时纷纷亮相于津门,从而形成民国初年天津“新文学”不发达,反而出现了大批通俗小说作家与作品的局面。李寿民正是在这种特殊的背景下踏进津门的,因此他没有成为当时“时髦”的“新文学家”,反而成了一名用中国传统章回体写通俗小说的“旧文人”便不足为奇了。

关于还珠楼主落脚天津的时间,历来多有分歧。即使其子女回忆也是各执一词。观鼎、观贤回忆文章写道:“父亲二十二岁(1924年)那年,祖母托亲友在天津给他找了一份差事。”而李观承回忆:1920年,其父便奉母移居津沽。台湾学者叶洪生则考证:还珠楼主“于十九岁(1921年)奉养老母移居天津。”那么还珠究竟是何时来津的呢?笔者日前在翻阅民国旧报刊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答案。民国22年(1933年)还珠曾在天津报刊上连续刊出以记人记事为主的随笔小品文《还珠楼丛谈》,他在其中的一篇文章中道出了他寓居天津的时间,他写道:“珠儿时随先君宦游大江南北,弱冠椿庭弃养,橐笔北游,足迹所经,都十六七省。……民十七,寄寓津门,岁月易得,忽忽五年。”可谓遍访诸人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有什么猜测能比当事人对自己几年前行踪的回忆更准确呢?由此我们可以得知:还珠楼主正式踏入津门的时间应是1928年。

观鼎、观贤认为其父1924年来津不知所据为何,而观承写为1920年则是将北京与天津两地记混所致。1920年还珠确已来到北方,但不是天津而是北京。笔者藏有民国21年(1932年)11月27日《天风报》,报上还珠所撰《京尘影事》文章里写道:“民九余饥躯北游,供职内务部”。由此可见,还珠楼主是1920年先来到北京,8年后方才踏上天津这块土地的。然而作为“第二故乡”的天津,等待他的又是什么?他的前途又是如何?他在天津能呆多久?在这些尚未找到答案之前,他便被人指控犯有“拐带良家妇女罪”了。

轰动平津的“拐带良家妇女案”

1931年秋末冬初,天津市地方法院一则开庭审案的消息轰动了平津。当时平津各报记者闻风而至,探听虚实,并将此事作为一桩特大社会新闻,在各自的报上着实炒作一番。案件之所以轰动,首先是因为原告不是诉被告抢劫、绑票、强奸、诈骗,因为这些在当时已是司空见惯,新闻价值不强。被告被起诉的内容是犯有“拐带良家妇女罪”,而这在当时世风日下的天津可是绝好的新闻素材。然而更能勾起记者腮帮的则是此次诉讼的原、被告地位极为悬殊。原告是在天津颇有地位的大中银行董事长孙仲山,而被告则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电话局小职员兼做孙家家庭教师的年轻人。于是这更引起了好奇心极强的新闻记者们的兴趣,到处打探这个年轻人姓什名谁,何许人也,他因何能让大富商抛下颜面自爆家丑?答案很快摆到了记者们的面前:年轻人姓李名寿民,为天津电话局小职员,官司原因是“师生相恋,拐女私奔”。然而令众多记者作梦也没想到的是,就是面前这位貌不出众甚至略带迂腐的年轻人,日后竟成为民国通俗小说史上领袖群伦之巨匠,并以“还珠楼主”的笔名红透大江南北。

原来李寿民自1928年来到天津,先入军界,在傅作义手下当了半年有余的中文秘书后,因不适军旅生活,遂跟随傅之英文秘书段茂澜来到天津电话局任职,并将其母由苏州接到天津居住。然而此时天津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为了奉养老母,他不得不经友人介绍,来到天津大中银行董事长孙仲山的家里当其子女的家庭教师。李寿民之所以被孙仲山录用,一方面是因为孙看中了他的才华;另一方面则是他不但与孙仲山同为川人,而且还是长寿县同乡。孙仲山原是长寿县地主,因精明能干,以小本起家,靠贩盐发了横财,于是举家北适,在天津开办了大中银行。不出几年,便成为总行设在天津,分行遍布南北13大城市的金融巨头。

当李寿民初次踏进天津英租界马场道那座占地20余亩的花园洋房时,在孙家众多的子女中,一位气质优雅、雍容文静的少女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就是孙家二小姐孙经洵。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李寿民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授古诗文时,他总是看到下面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似在专注听讲,又不时地眨着明眸若有所思。许多次下课之后,她仍是围着李寿民听他讲那些课本中根本没有的峨眉与青城的优美传说和李所游历的名山大川的见闻,她被李寿民那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阅历吸引了,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快便被也是怀着同样心态的李寿民所察觉,不久,师生二人便相恋了。然而好景不长,此事很快便被孙仲山知晓,他大为恼火,认为李长其女6岁,又是师生关系,隔着辈分谈恋爱有伤大雅,结果李寿民被赶出了孙家。但他们的恋情并未因此中断,反而更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进行,那就是利用孙仲山的私人汽车互传情书。每天孙仲山坐车出门前,孙经洵将写好的情书放在汽车的前保险杠夹缝里。汽车到大中银行孙仲山下车后,李寿民便到事先约定的保险杠夹缝里取走情书,同时将自己所写的热信放到汽车的同一位置。傍晚孙仲山归家后,孙经洵便从汽车上取信后再放信,如此成为李寿民与孙经洵恋爱期间的每日功课。此种经历后来被著名社会言情小说作家刘云若知晓,刘便鼓励李寿民以此为素材,写出了他的第一部世情小说《轮蹄》。不久此事再次泄露,孙二小姐在遭到父亲严斥后,离家出走,来到李寿民身边。孙仲山见状,又气又急,遂买通警方,以“拐带良家妇女罪”将李寿民投入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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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天津地方法院,“拐带良家妇女案”便在此处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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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山创办的大中银行广告

1931年11月4日,天津地方法院开庭审理李寿民“拐带良家妇女案”。当时平津各报记者数十人蜂拥而至,使得此事在津城掀起轩然大波,闹得满城风雨。法庭上,孙仲山委派长子孙经涛提诉后,未及李寿民答辩,坐在旁听席上的孙经洵便挺身而出,于众目睽睽之下,向法庭证实自己已经24岁,婚姻可以自主,与李恋爱是自愿结合,“拐带”之罪何有。此案最后以李寿民胜诉而终。

翌年的2月5日,李寿民与孙经洵在天津日租界秋山街(今锦州道)的一所小楼内结为伉俪,证婚人便是段茂澜。李寿民的挚友京剧名旦尚小云送来全部家具。从此,孙经洵作为李寿民的爱妻,陪伴着他经历了数次悲欢离合,度过了漫长的一生。需要指出的是,10多年后,当李寿民成了“还珠楼主”且其名已远播海内外时,孙仲山也已幡然悔悟,认下了这门亲事。1946年夏日的一天,在上海的亲戚家中,翁婿终于相认,从此了结了这一段恩怨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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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40年代还珠楼主夫妇合影

还珠楼主三陷囹圄

还珠楼主在他著名的《蜀山剑侠传》中曾塑造了一个阴森恐怖的邪派首领——绿袍老祖的形象。他狰狞恐怖,暴戾残忍,惯以活人为食物,性发之时,将人抓来,穿胸破肚,张开血盆大口,先将人心放在嘴里咀嚼,随后便把鲜血淋漓的肝肠肚肺一气吃光,可谓“蜀山系列”中的头号恶魔。他的洞穴更是阴森异常,四壁鬼声狂吠,烛焰摇晃,旋又变成惨绿之色……人们每读至此,一种鬼气森森、毛发耸然的恐怖感陡然而生,作者逼真地为我们描绘了一个鬼蜮世界。这虽是还珠笔下生妖腕底设魔之杰作,但这种狰狞阴森环境氛围他还是设身处地有所领教的。那就是他曾三次身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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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作者与还珠楼主之子李观承教授合影

孙仲山用重金买通英国工部局,29岁的李寿民有生头一次被投入监狱。此事很快便被从前在傅作义将军手下做秘书时的同事现如今是他在电话局老板的段茂澜得知。段茂澜早年留学英国,精通英语,又与英租界上层人物关系熟稔,经他上下一番斡旋,李寿民很快便被释出狱。此番囹圄之难虽未曾遭受酷刑,但监狱那阴森难耐的环境无疑对他刺激极大。孙仲山得知李寿民出狱,大发雷霆,他再次花重金雇佣天津街头地痞、混混,经过一番纠缠后,遂以“拐带良家妇女”罪再次将李寿民投入中国监狱。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李寿民两进监狱,使他着实地领教了铁窗之苦的滋味和狱中阴森恐怖的氛围。如果说此次婚恋之劫使李寿民两次身陷囹圄,但尚未尝到什么叫皮肉之苦的话,那么他第三次入狱则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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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伉俪于1954年合影

李寿民胜诉之后,为筹措与孙经洵结婚费用,遂经友人之荐,为天津《天风报》写小说《蜀山剑侠传》连载,不料立时轰动,洛阳纸贵。不久,《青城十九侠》、《柳湖侠隐》等几部书也已开始连载,李寿民在得到几笔可观的稿酬后,遂在北平东单东观音寺85号买下一所房子,于1936年举家迁往北平,专心从事武侠小说的写作,至“七七”事变时,他已是名噪南北的著名文人了。

日本侵略者占领北平后,除烧杀抢掠外,还要钳制舆论阵地,利用著名文人为他们的御用工具。有一天,汉奸周大文突然找到李寿民住处,请他到敌伪电台任职,说日本人欲请他担任电台策划。在遭到李寿民拒绝后,已做了“华北教育总署”督办的周作人再次登门劝说,李寿民仍是坚辞不干,并戏问周氏,抽大烟的要不要?周一边连说,日本人是要禁烟的;一边悻悻离去。

李寿民如此“不识抬举”自然惹恼了日本人。于是在一天晚上,当他与京剧名旦张君秋等人应邀到宣武门草厂胡同顾家吃饭时,酒席摆上,尚未下箸,闻风而至的日本宪兵突然破门而入,将所有参宴人员全部带到日本宪兵队。当天深夜,日本宪兵还到东观音寺抄了李寿民的家。在宪兵队监狱里,李寿民明白,日本人是冲自己来的,其他人只是受了他的牵连。于是他假意给心中着急的张君秋算命,间接地安慰张说:不出三五天,你即可平安归家。果然第三天张君秋便被保释放,其他一同被捕之人也陆续出狱,只有李寿民受诬为“涉嫌重庆分子”,被关进了看守所。至此李寿民第三次身陷囹圄,这一回他真的尝到了酷刑的滋味。日本人为了达到要其合作的目的,抽鞭子、灌凉水、坐老虎凳等刑具轮番向他使用,并残忍地向其眼内揉辣椒面,致使其眼罹残,影响一生。面对日寇的酷刑,李寿民硬是咬牙挺了过来。后经其亲属多方奔走,李寿民在被关打70余天后,方才获保出狱。放其出狱原因,除其亲属找出了他在华北军部里的熟人和几个“蜀山迷”说情外,还因为有一日军大佐听说他会算命观星相,遂前来问卜,不料他竟说对了大佐的遭遇。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涉嫌重庆分子”查无实据,他是无辜的。

李寿民拒不与日方合作,备受酷刑而不屈,并不是他一时意气用事。早在几年前“一·二八”淞沪抗战时,他对日寇践踏中国领土便表示出极大愤慨。对此他曾在1933年致友人信中写道:“人间何世,海水群飞。强夷内赑,靡有宁止,书生忧时,惟有伤心。家山盱衡,欲哭无泪。南方民气发扬,不似北地暮气沉沉。民众救国工作,有无具体办法。客岁一二八之变,商业菁英所聚,鞠露茂草。我十九路军,精忠激烈,铸成伟迹,垂死人心,赖以一振。”由此可见其厌日之情彼时已露端倪。

李寿民经过此次劫难,身体受到极大残害,在北平家中调养数日后,为免再受日方纠缠,遂只身南下,赴沪谋生去了。

“还珠楼主”笔名寓意与出现时间

在保留原名的同时,再为自己取个笔名,这大概是中国作家的专利,且自古至今,一脉相承。而且愈是著名作家,其笔名愈是不胫而走,反而使其本名鲜为人知,甚至无证可考。此种现象在现代文学史上尤甚,就在这种笔名成为时尚的年代,一个不简明也不响亮甚至略带怪诞与“迂”味的称呼出现了,那就是李寿民的笔名——“还珠楼主”。此名自上世纪30年代初亮相于津沽文坛之后,不出几年,便风靡大江南北并闻名海外,以致效仿者不乏其人,如上世纪40年代末天津有一位写有《夜劫孤鸾》、《胜字旗》的武侠小说作家便为自己取笔名为“望素楼主”;上世纪50年代港台新派武侠小说兴起后,在台湾又有“伴霞楼主”、“独抱楼主”出现,可见其名影响之大,遗风传布之广。

那么“还珠楼主”这个笔名寓意如何,又是何时出现的呢?几十年来人们颇费考证,但收效甚微。直至近年其子女在回忆父亲时,方才揭开此谜。原来李寿民在少年时期,由于失怙弃养,曾跟随母亲移居苏州,住在养育巷。14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花季。此时,他结识了一位名叫文珠的女孩,她面目俊秀,性情温柔,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并长李寿民3岁。由于经常在一起玩耍,朝夕相处,二人于朦胧间渐生情愫。当几年之后,他们感情日笃,李寿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沉浸在人生最圣洁最美好的恋情中时,他又不得不和文珠分手——由于生活所迫,18岁的他要挑起家庭重担,为奉养寡母而“饥躯北游”了。他先到北平后到天津,在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还曾书信往来,信誓旦旦。但后来文珠的信没有了,再后来李寿民得到了一个对他来说不啻晴天霹雳的消息:由于种种原因,文珠竟堕入烟花巷中。此事对他刺激极深,以至在此后多年不交女友,直至于孙府结识了孙经洵,他那封闭许久的爱心方才重新开启。为了纪念这段少年时期刻骨铭心的爱情,他遂为自己取笔名为“还珠楼主”。关于取名经过,其子女李观贤、李观鼎曾回忆说:父亲为筹措与母亲的结婚费用,开始为《天风报》撰写《蜀山剑侠传》,“《蜀山》问世前夕,父亲和母亲商量,用什么笔名。母亲忽然想起文珠,想到父亲对她的思念,就说:‘我知道你心中有座楼,那里面藏着一颗珠子,就用还珠楼主作笔名罢!’”这便是日后红透海内外的“还珠楼主”笔名之来历。其实当我们读过还珠此时期所写的几篇文章后,便会发现,这个答案只解释出了“还珠”的内涵,其后面的“楼主”尚有更深的寓意,尤其“楼”字绝非是单指“住宅”之意,它还蕴涵着还珠对与孙经洵那段艰难曲折恋情的珍惜和对夫妻二人婚后愿作感情融洽之“比翼鸟”的祝福。用“还珠”加上“楼主”作笔名,实际上是他对文珠与孙经洵这两位对其产生感情波澜的女子的一种纪念,关于这点说来话长,限于篇幅,此处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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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部分作品

在弄清了“还珠楼主”笔名寓意后,我们再看这个笔名出现的时间。观贤、观鼎回忆是出现于婚前写作《蜀山剑侠传》初起之时,这应在1931年底至1932年初。台湾学者叶洪生则认为还珠“由于婚后生活负担加重,又因染上‘烟霞癖’,开支浩繁,入不敷出”,遂在友人刘云若鼓励之下,“以他自己过去的恋爱故事为题材,写出第一部小说《轮蹄》。为了纪念这一段缠绵悱恻梦幻似的少年恋情,因取张籍诗‘还君明珠双泪垂’之遗意,定为笔名——此即‘还珠楼主’诞生之由来。”前者认为是婚前,后者认为是婚后,孰是孰非,似难定夺。然而笔者日前却在1932年3月8日的《北洋画报》上看到一则简讯:“名编剧家还珠楼主近为尚小云编一本戏,名为《芙蓉镜》。楼主谓取材于《双鹣缘》弹词前半部,似《今古奇观》中之女秀才移花接木云。”按还珠1932年2月结婚,《蜀山剑侠传》于同年7月刊出。虽然此简讯刊于婚后,但却是在《蜀山剑侠传》连载之前,而且简讯中称其为“名编剧家”,可以肯定这也不是其笔名首次面世,应该是见诸报端很长时间且已为广大读者所接受,方可称“名”。由此可见,“还珠楼主”笔名绝非是刊载《蜀山剑侠传》时首次披露,亦非是在构思写作此书时所取,而是在写作其第一部武侠小说之前便已出现。如是说可信,那么说他婚后始用此名也就不尽合理了。“还珠楼主”笔名出现的较为准确时间应为他在孙府做家庭教师并与孙经洵恋爱期间。由于酷爱戏曲,此时期他与尚小云结为挚友并为尚写了多个剧本,而在署名时,他用了“还珠楼主”笔名。至于笔名由谁所起,或者是李寿民自己,或者是孙经洵,也或者是二人共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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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为京剧名旦尚小云编写的新戏《花蕊夫人》

奇幻诡谲的《蜀山剑侠传》

虽然考证出“还珠楼主”笔名在写作《蜀山剑侠传》之前便已使用,并作为“名编剧家”见诸报端,但其影响也只限于平津一带。真正使其遐迩闻名并饮誉海外,且贯以“著名神怪武侠小说作家”而出现,则是《蜀山剑侠传》一书杀青以后的事。关于该书在当年的轰动情形,今天的青年读者已很难想象,在此不妨借用一下近年一位研究者的描述:如果说上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初,是《江湖奇侠传》(平江不肖生著)的天下,那么30年代后至40年代末,则是《蜀山剑侠传》的世界。由此可见其书在当时影响之大读者之广流传时间之长。

其实在此书问世之前,还珠的写作兴趣并非是武侠小说,而是戏曲剧本与游记随笔。《蜀山剑侠传》写作纯属偶然。那是在打赢那场“拐带良家妇女案”官司之后,还珠正为婚礼筹措资金,此时天津《天风报》上一篇小说刚刚载完,报社主人沙大风正在为没有合适的小说连载而发急,便经当时号称“掌故大家”的唐鲁孙之介,找到还珠,嘱其撰写武侠小说,言称稿酬可以从优。迫于婚期临近,财力不足,还珠便在1932年初开始了他的武侠小说创作。开始只是引笔小试,先写一些段落交报社主人过目。沙大风阅后评价甚高,遂以重金聘之。在还珠完婚之后的当年7月,这些文字便在《天风报》上连载了,不料旋即洛阳纸贵,使该报的发行份数扶摇直上。此书便是被后人称为“旷代奇书”的《蜀山剑侠传》。所谓“蜀山”,即是指四川峨眉山。书中所叙正是以峨眉派为首之正教群仙与各旁门众邪间善恶争斗之故事。由于作者在书中调动了过去壮游生涯的所见所闻,经过大胆的想象与变形,遂使故事情节跳出了当时一般武侠小说之窠臼,形成了一种云诡波谲、超凡入圣的艺术境界,使人阅之如行山阴道上,顿生目不暇接、头绪纷繁、高潮迭起之感。全书通过慈云寺斗剑、戴家场比武、凌浑夺取青螺峪、紫青合壁斩谷晨、三仙二老诛绿袍、都天烈火困峨眉、藏灵子紫玲谷寻仇、天狐宝相夫人御天劫、大破紫云宫、初探幻波池、杨瑾夺获九疑鼎、郑癫仙元江取宝、叶缤施冰魄神光、天都二女斗毒手摩什、冥圣徐完大举犯峨眉、佛火心灯消灭血神子、峨眉开府宴群仙、众弟子试闯火宅十三限、韩仙子力战天痴上人、神驼乙休大闹铜椰岛、枯竹老人限制红发老祖、幻波池圣姑显灵迹、艳尸崔盈形神俱灭、天残地缺苦斗乙休、峨眉七矮除万载寒蚿、尸毗老人驱遣十二神魔、群邪轮攻幻波池、鸠盘婆魔阵困易静等大大小小数十个故事情节的铺陈,为读者描绘出了一幅光怪陆离、波澜壮阔的宇宙奇观。此书自1932年开始写作连载,后被天津励力出版社老板刘汇臣慧眼所识,将其在津所写部分结集付梓。不久还珠举家迁京,旋又因不与日方合作而身陷囹圄,出狱后只身南下,赴沪鬻字谋生,遂中止该书写作。后于上海邂逅正气书局老板陆宗植,二人于饭桌之上敲定,由上海两利出版社以重金购买天津励力版权,交由上海正气书局重印并总代理发行,稿酬从优。于是还珠重做冯妇,接着续写此书。至1948年9日该书已连出50集而未终。据还珠原先的设想要写满一千万字,但目前仅见全书三分之一。尤其是书中一再渲染的“五百年群仙劫运——道家四九天劫”与所谓“峨眉三次斗剑”等重大情节之结局竟然下落成谜。但也有资料称,此书还珠在上海实已完稿,后因时局突变,上海解放在即,正气书局老板陆宗植在迁港时将此书未印之稿携走,欲在海外印行,然坊间终未一见,故使这部煌煌巨著以“维纳斯之美”而残存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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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传》民国版本

《蜀山剑侠传》自问世至今,虽然人们对它始终褒贬不一,但它越是在高知识阶层越是受到青睐这一事实却颇耐人寻味。在拉开一段时间距离,站在今天的角度去回审这部奇书,我们也许会发现,与其称之为武侠小说,毋宁说它是神魔小说。作者胸罗万象,笔挟千钧,以其无与伦比的惊人想象力,使这部小说达到了中国神魔小说自《西游记》之后的又一个高峰,只不过它多少年来蒙尘遭冤,世人难见其“蜀山真面”罢了。而即使是阅过全书,如不深谙佛典道藏、医卜星相,亦是“枉在此山中”。此外,作品中一些大胆的想象不但有其科学根据,而且简直就是在昭示科学的未来。如有电视录影效果的魔晶球、可以录音留声的吸星神簪、宛如电脑控制的伏魔旗门等。而由古树炼成的执役仙童、具有极大杀伤力的九子阴雷和混元一炁球、灵光回影之法、九天十地辟魔神梭等几乎就是后世机器人、核武器、雷达、潜水艇的雏形。该书神奇魅力由此亦可见一斑。(详见叶洪生《天下第一奇书〈蜀山剑侠传〉探秘,学林出版社200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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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风报》上连载中的《蜀山剑侠传》

“连环格局”的“蜀山系列”

上世纪20年代,在南方有一位名叫姚民哀的武侠小说作家,曾在其代表作《箬帽山王》中,为当时的武侠小说设计了一种新颖的结构:“预定做一种分得开,拼得拢,连环格局的武侠会党社会说部。”“依着草蛇灰线例子,彼此互有迹象可寻,……可能这部书的结局,倒安插在那一部书内;此时无关紧要的一句谈话,将来却就为这句谈话,要发生出另一件重要事来哩。如此做法,庶读者自由一点,既可以随时连续读下去,又可任意戛然中止。”虽然姚氏首倡此法并付诸实践,但他运用得尚不精彩也没能发挥出其应有的艺术魅力。真正使其放出光彩并形成一种时尚,是在几年之后兴起的北派武侠四大家手中完成的。如还珠楼主的“蜀山系列”、白羽的“钱镖系列”、郑证因的“鹰爪王系列”和王度庐的“鹤铁系列”等。而“蜀山系列”又以其卷帙浩繁的容量与纵横天壤的场景将这种“连环格局”蔚为壮观、恢宏壮阔的气势表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我们今天在梁羽生、金庸的小说中仍可找到其遗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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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入上海的还珠楼主著作(部分)简目

1947年8月,还珠在将其旧作《天山飞侠》改名为《冷魂峪》的“还珠附启”中云:“仆所撰武侠小说,原有整个计划,顾以多经事变,情绪靡宁,而《蜀山》、《青城》诸书,又复卷帙浩繁,遂致时作时辍,未有完篇。”在此还珠披露他写武侠曾有一个“整个计划”,但这个计划始于何时,内容如何,还珠却秘而不宣。大陆还珠楼主研究专家周清霖先生认为:《蜀山剑侠传》是还珠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前几集之写作,乃其率而操觚的急就章,不可能有通盘构思,其亦曾自云“前六集写得甚不惬意”。由于刊出大受欢迎,反响强烈,还珠遂不敢再小觑此业,在经过一番“全面的调整与布置”之后,该书自第六集起便峰回路转,面貌焕然一新。由此我们可以猜测还珠在这一番全面调整与布置的过程中,似乎就应该意识到此书上天入地、纵横古今,篇外之篇、题外之题的内容乃为一个庞大的“蜀山系列”,很难局囿于《蜀山》一书,因此便有了“连环格局”这一“整个计划”的出现。尽管其朦胧而不具体,但他在以后的写作实践中走的正是这条路。如据台湾还珠楼主研究专家叶洪生先生考证,《青城十九侠》“为还珠楼主平生第二部力作,与《蜀山剑侠传》齐名;最早写于民国廿四年(1935年),约当《蜀山》进行至十六集左右(叙述峨眉仙侠大破紫云宫事)。该集第一回(即《蜀山》总一六六回)中曾借矮叟朱梅之口说:‘师弟伏魔真人姜庶……执意要创设青城一派,以传本门衣钵。头一代按照先恩师遗谒,共只收男女弟子十九人……’此即为《青城十九侠》别开生面之张本。”又如《峨眉七矮》本属于《蜀山》中之一折,叶洪生先生认为“当时因版权纠纷故,遂为上海百新书店捷足先登。故而《蜀山》原书第卅九集第二回(即总二六四回),仅撮其故事大要以千余字过场交代。百新版《峨眉七矮》共三集,每集制三个‘前题’,合为九回,约廿万言;衡情论理皆应并入《蜀山》,方为正办。”再如《柳湖侠隐》这部6集45万言的大著,所叙人物也是与《蜀山》息息相关,而其叙述的故事还珠也曾言明早在“峨眉开府”前三百年,故可称其为《蜀山》前传。它如《北海屠龙记》与《蜀山剑侠新传》,前者乃《蜀山》正传节外生枝之作(出于《蜀山》第二十四集第三回的一段夹叙文字);而后者则是因《蜀山》正传题外闲谈所起(其话题见《蜀山》第三十八集第四回的几句偶谈)。由此可见还珠这种“连环格局”正是其“整个计划”的内容之一。然而这种“连环格局”远不止于以上五书,这五部书仅为其庞大的“蜀山系列”之一部分。为便于读者一窥“蜀山系列”之全貌,我们不妨摘引台湾还珠楼主研究专家叶洪生先生研究成果,简列其结构与书名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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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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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洪生研究还珠楼主专著《蜀山剑侠传探秘》

前传:《长眉真人传》、《柳湖侠隐》、《北海屠龙记》、《大漠英雄》

正传:《蜀山剑侠传》、《蜀山剑侠后传》、《峨眉七矮》

新传:《蜀山剑侠新传》、《边塞英雄谱》、《冷魂峪》

别传:《青城十九侠》、《武当七女》、《武当异人传》

此外,叶洪生先生亦将《云海争奇记》、《兵书峡》、《天山飞侠》、《侠丐木尊者》、《青门十四侠》、《大侠狄龙子》、《蛮荒侠隐》、《女侠夜明珠》、《皋兰异人传》、《龙山四友》、《独手丐》、《铁笛子》、《黑孩儿》、《白骷髅》、《翼人影无双》等15部作品列入“蜀山系列”中的“外续传类”。

《蜀山剑侠传》奇特想象之依据

《蜀山剑侠传》是一部“旷世奇书”。还珠楼主以他那摇曳多姿之笔,腕底春秋,为我们描绘出一幅洪荒混沌时代仙邪共舞的多彩画卷。它奇想超妙,凌绝古今,尤其是对各色妖邪与诸多天劫的营造,更是出神入化,颠倒众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佳构。

仙侠固然是《蜀山剑侠传》的主角,但他们作为万物之灵长,除了摹仙施法之外,基本与人类无异,因此这也就束缚了作者的奇思妙想。倒是妖邪这些子虚乌有之怪物为还珠那不可羁勒的想象力与描绘力提供了施展的良机。例如他在书中曾这样描写过一个妖魔:“台中心孤零零设着一个椭圆形的宝榻,上面侧卧着一个身蒙轻纱的赤身妖女,睡得正香;生得肤如凝脂,腰同细柳,通体裸露,只笼着薄薄一层轻纱;粉弯雪股,嫩乳酥胸,宛如雾里看花,更增妖艳。尤妙是玉腿圆滑,柔肌光润,白足如霜,胫趾丰妍,底平趾敛,春葱欲折,容易惹人情思。”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风流冶媚的艳女,当被具有特异功能的金蝉、石生用透视云雾的慧目法眼看穿原形之后,“妖女竟是一个极奇怪的妖物:体如蜗牛,具有六首九身四十八足。头作如意形,当中两头特大,头颈特长,脚也较多,一张平扁的大口,宛如血盆,没有牙齿。全身长达数十丈,除当中两首三身盘踞在宝榻之上,下余散爬在地,玉台几被它占去大半。那道人残尸已被它吸向口边,六颗怪头将其环抱,长颈频频伸缩,不住吸啜,隐闻咀嚼之声。形态猛恶,从所未见。想不到一个千娇百媚、玉体香温、柔媚入骨的尤物佳人,一现原形,竟是这等凶残丑恶的妖孽!”这便是对凶残淫毒的万载寒蚿之描写。前后两相比较,可谓人妖之异,天地之别。尤其是对后者的刻画,真是狰狞恐怖,骇绝人寰。那么还珠这种栩栩如生的奇特描绘之依据又是来自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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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作者与台湾著名还珠楼主研究专家叶洪生先生(左)

据已故老报人、当年还珠在天津电话局的同事吴云心先生回忆,吴在天津电话局与还珠楼主共事时,有一次问及《蜀山剑侠传》中那些怪兽是怎样想出来的。还珠答:容易得很,取任何昆虫,如蝗虫、椿象、青蛙、蚯蚓、螳螂等,放大若干倍而描写之,其凶恶诡异之状便可以想象。此外,还珠自己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曾于报纸上披露过他当年塑造妖邪的秘密。大意是说用高倍放大镜去观察各种昆虫,通过高度夸张,再添上别的动物的爪、牙、角、尾,便创造出人世间所没有的狰狞奇异的怪物了。如以蚂蚁为例,若把它扩大一万倍,就变得十分惊人,再添上大象的鼻子,犀牛的尖角和鳄鱼的尾巴,就成了骇人之极的恐怖怪物。由此可见,还珠笔下奇特妖邪的描绘,是有实物做模特儿的,只不过别人难以想象,难以发现罢了。

对妖邪的刻画是这样,对各种天劫的描写亦复如此。关于这点,半个多世纪前还珠楼主研究专家徐国桢先生曾有过如下概括:关于自然现象者,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之走,人可化为兽,天可隐灭无迹,陆可沉落无形;风霜水雪冰,日月星气云,金木水火土,雷电声光磁,都有精灵可以收摄,练成各种凶杀利器,相生相克,以攻以守,藏可纳之于怀,发而威力大到不可思议。其绝妙之想象由此可见一斑。虽然这些如火如荼的笔力,绘声绘色的笔法,分明是还珠向壁虚构之妄,但却有如耳闻目睹之真。其实这些匪夷所思的自然现象也还是有迹可循的。徐国桢先生将其归结为“把物理的作用,纳于玄理的运用中”,亦可称“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可谓一语中的,慧眼所识。例如“海可煮之沸”是不是得意于壶中煮沸之水;“地可掀之翻”又与地震何其相似。这种以小见大,以微识巨的妙想岂不正与蚂蚁变怪孽的妖邪刻画同出一辙。当然,由彼及此的物理变化容易理解亦容易破译,难解复难辩的是那些近于“玄理”的铺陈,这需要读者有更为丰富的“两仪”、“五行”、“五相”、“八卦”、“九宫”、“大衍”等知识作钥匙,方能去开启还珠那睿智的思维宝库之门。唯其如此,读者与作者的审美才能处于同一节拍产生共鸣。这也正是《蜀山剑侠传》为什么愈是在高知识阶层愈是备受青睐之原因。明乎此,我们便不会再用“荒诞不经”与“流毒甚广”去评估还珠楼主与他的《蜀山剑侠传》了。

还珠楼主敬告“蜀山迷”

一部小说出版后所产生的影响和造成的后果,有时作者在写书时是无法预见的。

《蜀山剑侠传》在写作之初,还珠楼主本是想借武侠小说这一题材,抒发自己对早年游历过的峨眉胜境的一种情怀。写飞仙剑侠是一种形式,述自然风光才是初衷。孰料随着情节的发展,读者的兴趣日增,还珠不得不加大仙侠的比重。但即使这样,他对自然风光总是出于一种难以遏止的想往,一有机会便要宣泄出来。而青峰浴水的山川湖海又为他笔下超凡入圣的剑仙飞侠提供了纵横驰骋的广袤空间。这样便形成了《蜀山剑侠传》一书人景交融、诗意盎然的神话胜境。对此恩师张赣生先生曾有论述:“还珠楼主写景的成功,来自景色与神话的融为一体。这正是庄子《逍遥游》、屈原《九歌》以降许多名篇所体现的共同规律。非胜境不足以显扬神话,非神话不足以渲染胜境。在我们中国,有胜境必有神话,诸如:巫山与神女、西湖与白蛇、石林与阿诗玛,等,不胜枚举;且有胜境与神话的结合就必有诗。”或许是这首胜境与神话完美结合的浪漫诗篇太具魅力,使它在倾倒时人、颠倒众生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些令作者意想不到的“负作用”——那便是有人要去峨眉山修炼了。

作家冯育楠先生曾在描写白羽的传记小说《泪洒金钱镖》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与还珠同时期并列为北派武侠四大家之一的白羽,在抗战前夕,尚未执笔染武,那时他在天津附近霸州的一所简易师范学校任教,班中有一学生因看武侠小说着迷,欲往峨眉山寻师学剑而离家出走。此事震动了学校,在师生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白羽的好友兼校长叶冷(又名郭云岫)便命他用一个月时间读武侠小说,读后在学校大会上作一次讲演,以纠青年学生之误。白羽经过充分准备后,在会上作了精彩的发言,他大声疾呼说“那些长卧在烟榻上的文人,在口喷烟雾之余所冥想出来的剑侠与武功,是极其荒诞的。世上既无纵身一跃可上半空之人,亦无口吐一道白光取人性命之事,青少年万不可信以为真而入山学剑。”但白羽万万没有想到,当他在霸州慷慨激昂地声讨武侠小说之后不到一年,他自己就在天津写起武侠小说来了。这一部武侠小说就是名噪平津的《十二金钱镖》。熟悉还珠楼主作品的读者一眼便可看出,文中所讲促使学生上峨眉山学剑和白羽所声讨的“纵身一跃可上半空”、“口吐一道白光取人性命”之武侠小说,即是《蜀山剑侠传》。1993年中秋时节,当笔者在山西长治再度与白羽哲嗣宫以仁先生聚首时,闲谈之中提及此事,以仁先生略加思索后讲:不记得有此事,可能是小说家的虚构。虽然此事的真伪程度今天已无法考证也无必要去考证,但读者读了《蜀山剑侠传》一书后,兴奋着迷以至于纷纷向报馆和作者致函,询问去蜀山之路径的事实却是真的发生过。

那是在1933年的秋天,《蜀山剑侠传》在《天风报》上连载一年有余,其合订本第一集刚刚出版之际,一些“蜀山迷”先后致函《天风报》社主人沙大风,垂询《蜀山剑侠传》一书写作内幕并请沙转信还珠,询问去蜀山之路径。其中一位署名“燕北愚人”的读者,更是言辞恳切,对《蜀山剑侠传》一书推崇备至,以至生出超世出尘之想,赴蜀之心已定。当沙大风将这些信函转交还珠楼主后,还珠在震惊之余,不免暗暗自责:想不到自己信手杜撰的这些虚幻文字,竟被一些读者信以为真,以至于要离家出走上山学剑。此时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将《蜀山剑侠传》的“谜底”告诉大家。于是在这一年的年底,他在报上登出了《复燕北愚人》一文,针对读者的一些疑问,他写到:昔日蜀山号称天府之邦,山川灵秀,涧谷幽奇,多有高僧异人结茅其间,用作养性名心之所。至于《蜀山剑侠传》一书,乃是他闻之于野老逸民,“加以搜葺成书,前应友人沙大风之约,充塞篇幅,所述皆清初剑侠轶闻,俚语荒言,聊供读者酒后茶余谈笑之资而已”。随后,他笔锋一转,针对当时日军侵占东三省之暴行,愤然写道:“今者人间何世,国难靡宁,天儆宗邦,强夷内赑;川中群魔,尚复丧心内哄,神皋奥区,大都鞠为茂草,灵山依旧,道阻难行,更无桃园可以避地”,“大抵吾国武术,代有传人,野老之言,半涉虚幻,……倘异日公理战胜,时转昌明,则处处尽是桃源,城市亦可安神,又无需乎远涉山川,觅地高蹈矣。”其拳拳爱国之心跃然纸上。至于燕北愚人所垂询之蜀山路径,他在劝阻此行之后讲到,书中所有山川湖海,皆为虚构,“如青山能隐,山迹可寻,不佞亦早已披发入山矣”。在当时一些武侠小说作家纷纷标榜自己作品中人物、事件、武功皆有据可考有案可查的年代,还珠主动揭穿自己精心构设的“蜀山谜局”,敬告广大“蜀山迷”,不可信其真,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还珠楼主的“功夫”

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上天入地,光怪陆离,书中剑仙飞侠的武功既“奇”又“玄”;所使兵器既“神”又“利”,看得读者心荡神迷,扼腕不已。那么还珠这些神功神器又是缘自哪里,是他向壁虚构之妄言,还是以兵书剑谱为依据,抑或他本人就会功夫是“练家子”。答曰三者兼而有之。依照书本上的“纸上功夫”去虚构创作,这是一般武侠小说作家的创作途径,而还珠的武侠小说在重蹈这条途径的同时,又得天独厚地受益于他本人的真“功夫”,他会“气功”与“武功”。

在还珠的回忆中,曾多次提及他在青少年时期“三上峨眉、四登青城”的往事。他曾在日记中写到,第一次登峨眉山与青城山,是在他7岁那年随父而去。后来他又随塾师王二爷去过多次,他在峨眉山最长时呆过半年之久。那是1913年盛夏时去的,等到下山已是癸丑年的除夕,“可能是二爷算错了日子,如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赶到年三十回来。晚上给压岁钱的时候,妈的脸色是不好看的;嘴里却说着不要怪他们,今天是大年夜,不要讲背时话。”在峨眉与青城游历的日子里,他除了饱览名胜古迹并与僧道交谈外,最重要的一门功课便是与一些高僧异道习武。王二爷与两座名山上的和尚、道士极稔熟,曾为还珠一一介绍,其中还珠最佩服的是仙峰禅院里的一个和尚,其人功夫甚佳,能挥拳碎石,踢腿断木,口吐白水射穿硬纸板。还珠的功夫便得益于他,后来又与其他僧道习过太极拳、少林拳、八卦掌,其五式梅花拳已能踏桩演练。青城山的道士还曾介绍他远走贵州和广西拜师习艺。以至于当他中年以后,尚能带着子女在院中“骑马蹲裆式”地练“一炷香”。对此观贤、观鼎曾有回忆,并认为其父“如果有点本领的话,那不在武功而在气功。由于他小时候曾在峨眉山练过,以后又坚持锻炼,未曾间断,在这方面还真有些‘特异功能’呢!”其实还珠的武功也是不弱的,笔者曾在上世纪30年代的旧报刊中看到一篇他写的随笔,其中便讲到“余幼时曾学技击”,并在北京谋职时曾略显身手。

还珠楼主虽然既会气功又会武功,但在一生之中这两功皆各仅使过一回。关于其凭武功于京城救弱女的故事在下一篇将有详述,此处只说其津门赴宴,用气功“吐箸制敌”的一件往事。据其子女观贤、观鼎回忆,当还珠打赢那场轰动津门的“拐带良家妇女”官司之后,便于翌年与孙经洵结为伉俪。不久,《蜀山剑侠传》也已见诸报端,还珠由此声名大振。而孙经洵之父天津大中银行董事长孙仲山却冤气难消,对于此门婚事仍是耿耿于怀。为了“教训教训”还珠,遂雇佣了一伙天津街头的“混混”,欲给还珠一点颜色看。这伙“混混”的头子姓马,人称“马五爷”,是个专门欺良压善、作恶多端的流氓。他手下有十几个徒弟,均是打架斗殴的行家里手。他们听说还珠是写武侠小说的,惧其武功高强,便未敢轻举妄动,而是采取了一种“先礼后兵”的方式,请还珠赴宴论武,待摸清虚实后再做主张。席间,“马五爷”师徒轮番向还珠挑衅和试探。跑堂端上来一盘鸡,“马五爷”的大徒弟便骂骂咧咧:“这叫嘛玩艺儿,也不剁一剁,囫囵个的端上来,叫人怎么张嘴?”说着便用筷子去夹鸡,随着一阵阵“咯吱”声,那只鸡连骨带肉被他夹成了寸断,这实际是在向还珠炫耀功夫。还珠见他顾盼自得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笑,但又不屑与他一争高低。此人觉得还珠已害怕,便得意忘形地夹起一块鸡骨头,随着一声“请”便递将过来。出于礼数,还珠端起眼前怀碟相迎,岂料那块鸡骨头却递到了碟子上方,而对方又不肯松筷子,他斜睨着还珠说:“这年月,日子不好混,没本事,骨头也啃不着。”还珠见状,知道今天这关非过不可了,于是他淡然一笑,拿起自己的筷子,慢慢插入对方筷子的缝隙,暗运丹田之气于手指,只轻轻一拨,那块鸡骨头便落在自己的怀碟里。“马五爷”见弟子第一招便“栽”了,遂大怒,他顺手夹起一片火腿,一直伸到还珠嘴前。此招着实厉害,你如果不张嘴,便证明你胆小无能,从此在这张桌子上便要遭屈受辱;如果张嘴,他便将筷子伸入口内,捣牙戳喉,那样不死必伤。还珠此时也被惹恼,暗想如不来点真功夫,今天这桌酒席算是散不了啦。只见他略一张口,对方那一双长长的银箸便直插进去。说时迟,那时快,还珠此时已将全身之力运于牙齿,将箸头牢牢咬住,再一发功,只听“嘎嘣”一声,箸头即被咬断。接着轻轻一吐,两支寸把长的银箸头如两支铁钉,从口中掉出直戳戳地钉在桌面上。一时间,弄得“马五爷”师徒狼狈不堪,羞愧满面,忙赔不是,并称要拜还珠为师。还珠轻蔑一笑,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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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1988年3月15日刊登《回忆父亲还珠楼主》

多年之后,当还珠重提此事,其子女问其究竟时,还珠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神’的,人体内本来蕴蓄着无限的气力,只要把它集中于一点,奇迹就会发生。就像一根钉子,看起来很平常,当力量集于钉尖时,它就可以穿透很坚硬的物什。”由此可见,还珠楼主武侠小说中那些匪夷所思的功夫并非全是向壁虚构,他是既有理论又有实践作依据的,只不过他将这种理论与实践加以夸张与变形罢了。

还珠楼主京城救女惩凶

还珠楼主既会气功又会武功。其气功造诣我们已从上文中略有领教,那么他的武功又是如何呢,一些研究者在论述还珠时往往忽略此点,仅言其气功造诣较深,就连其子女也认为其父如果“有点本领的话,那不在武功而在气功。”确实,当他以著名武侠小说作家名世后,一些慕名者纷纷前来找他切磋武艺,请教习武之道并欲一睹他的武功身手,而他却总是使这些热心的求教者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其实他的技击功夫极深,只不过从不轻易显露罢了。在笔者掌握的资料中,便有一篇他写于1932年,名为《京尘影事》的文章,文中他自己便披露了一段他早年曾于京城救女惩凶的轶闻,阅罢方知其武功之高深。

那是发生在1920年的一段往事。彼时还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离开生活多年的苏州,饥躯北游,供职京城内务部。

是年隆冬的一日黄昏,大雪初霁,道路泥泞,散值后的还珠乘坐所包人力车返回宣武门外寓所,途中经过煤渣胡同口时,见众行人围聚一团,一辆人力车置于正中,车上一青年女子脸晕红潮,状态甚窘;一高大凶恶之车夫正在高声冲她喊叫。生性好奇之还珠便下车询问究竟。原来此女子去朋友家串门,归家时见天色已晚,道滑难行,朋友遂代她雇用此车,并已预付车钱。不料车行至此,车夫便停车不走,言此乃东口,若去西口,再交两元,并要先付,且不许女子改乘他车。还珠问明原因后,未待开口,车夫便凶恶地对还珠说:“你走你的路,你管不着,她叫我拉到煤渣胡同口,这儿不是她说的口吗?要拉西口,还有三里地,就得给我两块大洋。”随后便骂声不绝。还珠见其口吐秽言,知其非良善之辈,遂向女子道:“此人盖不可理喻,如不嫌冒昧,请女士坐我车返寓可好?”青年女子见状,惊喜异常,遂乘坐还珠包车返家。还珠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便举步欲行。不料车夫忽然赴向还珠,蛮横说:“你凭什么让她坐你车?不错,我是打算讹她两块钱,没什么说的,你好人做到底,你就替她给吧!”还珠微笑不理,仍欲前行。车夫见状上前抓住还珠衣领,便要行凶。还珠开始见他也是苦力人,不想伤害于他,此时见他实在无礼,便以右手三指扣其右手脉门。甫交手,已知其虚有其表,不堪一击。遂不敢用力,恐其臂折,乃就势使巧劲,仅将其手向下微翻,抬左腿,踢其臀部。车夫猝不及防,跌出丈许,翻滚于路旁积雪中。旁观者见状大声喝彩,车夫恼羞成怒,爬起后从车中抽出一木棍,照还珠头部便击。还珠微笑不动,待其棍离头尚差三寸时,急举右手,接其右腕,偏身从车夫右胁下攻入,起右腿微跺其右腿腕,左拳顺势击其左肩,腾挪间,车夫复又扑倒泥浆中。此时巡警赶到,问明原因后,对还珠说:“车夫诚可恶,然而他已被你打了,请你给他三吊钱如何?”还珠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币说:“此一元合铜子为十六吊。”说罢连击车夫手掌,巡警见状急拦,询问原因,还珠答:“你不是说钱可做打人之代价吗?章法是你定的。”就在巡警瞠目结舌之际,又一巡长赶到,问明情况后,急忙从还珠手中抢过纸币塞给车夫说:“你混账已极,本该重办,这位先生打你,是管教你的下次。赏你这一块钱,是念你贫苦,还不磕头谢赏。”还珠见状,心想此乃官匪串通一起讹人钱财,便不再理睬。恰在此时,其包车送女子已返,遂登车而去。翌年盛夏时节,当还珠与旧时同学鲍君夫妇于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赏花品茗时,再次邂逅该女子,交谈中方知她乃旅京学生,时在外交学院就学,遂就此相识。后来该女新婚,还珠尚躬顶盛礼。

从以上事件可以看出,还珠楼主不但精通气功,其武打技击也是个中里手。笔者乃书生一介,不谙武功,上述有关技击之描写,均照录还珠原文,所述一招一式,不知是否有门派衣钵之传,对此尚须有身怀此艺并通晓其三昧者甄别。然而无论此描写是否符合技击门派,还珠以武惩凶这一事实却是客观存在,作为著名武侠小说作家的还珠楼主,其本人的武功与侠气也由此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还珠楼主与尚小云

1931年暮春的一天傍晚,地处天津闹市区的春和大戏院(今工人剧场)内座无虚席,京剧名旦尚小云正在登台献艺。尚那刚健挺拔、潇洒大方的台风与节奏鲜明、铿锵有力的唱腔不时博得满堂喝彩。台下三排的一个包座上,一位身着长衫的青年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演出,每当尚唱到精彩处,他总会忘乎所以地领头叫“好”。有时他又蹙眉凝望,似在若有所思。此时台上的尚小云也在琢磨:台下这位穿大褂的是谁,我的戏,他怎么一场不落呀?看他那时而喝彩、时而深思的表情,似乎是个行家。又一个夜晚,当青年人再次坐到包座上时,一个茶房送过一碗茶来:“这是尚老板让送的,他请您散戏后到后台叙叙。”终场的锣鼓响后,青年人疾步走向后台。此时尚未卸装的尚小云赶忙迎上前来,二人寒暄之后,尚小云便征询青年人对其表演的看法。青年人想不到这位誉满大江南北的一代名伶竟是如此谦虚坦诚,感动之余,也就以诚相见:“一般人只知武戏要文唱,却不知文戏要武唱。其实,他们的道理是一个,就是讲究动静、冷热、刚柔、急缓的结合。武戏文唱,可避免过火;文戏武唱,可防止太温。不火不温,入情入理,才是好戏。尚老板的表演,能够做到文戏武唱,这正是秀出班行的独到之处。若是再多排些可供武唱的文戏,那就更好了。”尚小云听罢紧紧握着青年人的手说:“先生所言极是。但不知先生肯不肯屈尊为尚某写些本子!”青年人答应试试看。不久,他便给尚小云送来了他新编的剧本《汉明妃》。

以上便是观贤、观鼎姐弟俩回忆其父与尚小云相识时的一段佳话。笔者在此稍加注明的便是,“还珠楼主”这一笔名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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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挚友尚小云戏装照

民国时期,是京剧出人出戏的繁荣时代,生旦净末丑各个行当名“角”辈出。而每个名“角”的出现,除了依靠本人炉火纯青的艺术造诣和对自身生理条件的因势利导外,一些文人分别为他们进行“量体裁衣”式地编写剧本也是一个重要方面。当时与尚小云并列为“四大名旦”的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便是分别得益于齐如山、罗瘿公、陈墨香的文笔。因此,当尚小云听罢还珠对其表演的高见后,竟生出相见恨晚之情并立即引为知己嘱其撰写剧本便不足为奇了。自《汉明妃》之后,翌年还珠又根据《双鹣缘》弹词,为尚写出《芙蓉镜》。通过一系列交往,两人结下了浓厚友谊,1932年春天两人结拜为金兰之好。不久,还珠完婚,尚小云送来全部家具。在以后的日子里,还珠又陆续为尚编写出《摩登伽女》、《花蕊夫人》、《林四娘》等戏,他实际上成了尚小云的特约编剧。后来尚组织“荣春社”,还珠又为其编写过《墨黛》(《北国夫人》)、《卓文君》等戏,并将自己的武侠名著《青城十九侠》改编为剧本,供剧团演出。这种合作关系保持了数十年,上世纪50年代,尚小云之子尚长春、尚长麟组建新宁京剧团时,还珠还热心地为他们写过剧本。

粉墨登场的还珠楼主

还珠楼主与京剧结缘并非始于为尚小云编写剧本,他在与尚结识之前,便对戏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早年在故乡四川,他便迷恋川剧艺术;后来到了北方,京剧那博采众家之长的舞台魅力,更是让他如醉如痴,对此他早就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虽然与尚小云的“知音”相会,是一次偶然的“契机”,但他从此便正式涉足京剧艺术了,并在以后的实践中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台湾学者叶洪生先生所言“李氏平生酷爱戏曲,举凡南昆(昆曲)、北弋(弋阳腔)、东柳(柳子戏)、西梆(秦腔)无所不通”虽不知因何所据,但他认为还珠“谈到平剧(京剧)更是出色当行,不在话下”则是事实。上世纪30年代,是还珠编剧生涯的黄金时期,除尚小云外,还珠还为其他京剧演员编过戏,如1933年他曾为名丑叶盛章写过《酒丐》,演出颇获佳誉。

然而造化弄人,就在还珠醉心于京剧写作时,一个偶然的机遇竟使他改变了自己的职业。1932年,他阴错阳差写出了一部武侠小说《蜀山剑侠传》。该书的成功,使他欲罢不能,终成一代武侠小说巨子。虽然武侠小说的写作几乎占有了他此后近20年的时间,但他对京剧艺术的迷恋仍是痴心不改。上世纪30年代中期,正当他的《蜀山剑侠传》在《天风报》上连载如火如荼之际,该报副刊“黑旋风”主编何海鸣(事迹详见《从辛亥功臣到附逆文人》一文)另有他任,《天风报》社长沙大风请还珠出山,继任“黑旋风”主编。他在“就职声明”中以戏曲唱白所撰之《前奏曲》,就充分体现了他的戏瘾难禁,至今读来仍让人忍俊不禁而喷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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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出刘云若与还珠楼主的津沽“名编”沙大风

(小生赤足科头,手执秃笔一枝上引)笔秃墨干,闲茶饭,日日年年。(坐白定场诗介)烟雾沉沉蔽日昏,人间何事总难论。匡时莫话书生志,漫将秃笔写鬼神。(白)卑人李寿民,别署还珠楼主,自幼熟读怪书,善说鬼话。只因秉性孤癖,不为达官贵人所喜,浮沉湖海,不觉十有余年。数年前,流转津沽,家有妻儿老小,吃饭要紧,只得抛却军门上书的牛皮主义,权且以卖文为业。虽然书贾难缠,生涯清苦,倒也无拘无束,逍遥自在。适才山妻言道,今早买来新鲜莞豆黄瓜,小鸡一只,与我解馋,但盼无有恶客前来打扰才好。

(净内白)哇呀呀!(小生)糟糕!(净扮沙大风上引)老李代老何,换汤不换药。(白)来此已是,待我走进。(小生接介)适才一阵黑旋风,当是来了什么恶客,却原来是沙兄驾风而来,请坐。(净)有坐。(小生)沙兄有何见教?(净)无事不敢相烦,只因俺报馆主笔何兄,另有高就,特地前来聘请李兄接任。(小生)这个!(净)那个?(小生)小弟才疏学浅,不敢当此重任,沙兄还是另请高明吧。(净)休得过谦,这里备好聘书,李兄收下。(小生)小弟事忙才短,不敢从命。(净)你待怎讲?(小生)实实不敢从命。(净怒介)不动武力解决,谅你也是不允,再不依从,俺就要祭风了。(小生)这人性子太急,如不依从,被他祭起一阵黑风,将房子吹倒,房东岂肯善罢干休?如要依允,又恐一人才力有限,贻笑大方,这便怎么处?(沉思介)呵呵,我自有道理。(转对净介)既然沙兄盛意殷勤,小弟谨遵台命。只是日后文稿不济,休得怨我。(净改京白)你这么推三阻四的,原来是怕稿荒吗,你且听道。(唱)自从那,四年前,本报开张,有不少,大文豪,奖许推扬。将奇文,和异事,源源赐降。还有那,好诗词,锦锈文章。劝李兄,只管把宽心来放。投稿的诸君子,定要捧场。(小生白)沙兄。(唱流小板)听罢言来心欢畅,尊声沙兄听端详,剪子浆糊,与我全备上,文剪、文抄,是我专长。有时乘机打笔仗,勾心斗角闹嚷嚷。虽然是,丢盔掉甲脸发胖,骗得妙文也无妨。骂大官,避小将,最怕惹流氓。阎王不要紧,小鬼实难当,多说冠冕话,紧做俏文章。骂别人,不抵抗;自己天天入舞场,进烟馆,打麻将,捧明星,瞎揄扬。不花真洋钱,专爱假米汤,这都叫做消息采访,哪管荒唐不荒唐!似这样,浪漫记者谁不当,莫怪人称无冕皇。你听后面饭碗响,我先请你吃鸡汤。用罢晚饭,同把报馆往,等拿着没毛的笔,再作思量。(净)来此就要叨扰。(小生)自己弟兄,何须客套,沙兄请啦。哈哈!(同下)

从上文可以看出,还珠的戏曲造诣绝不在其武侠小说之下,只不过阴差阳错的小说盛名掩盖了他的戏曲才华,但戏曲的位置在他心中并不比小说差,也正因此,当1950年初,年轻的上海天蟾京剧团特聘他为该团总编导时,他立即放下手头的写作,风尘仆仆地走马上任了。进团伊始,他便日以继夜地为谭元寿、李丽芳等人赶写出了《雪门》、《白蛇传》、《岳飞传》等一系列剧目,其被武侠小说剥夺多年的编剧才华又一次得到了表现。1952年,他又欣然北上,执导于军委总政文化部京剧团,不久又兼任以张君秋为团长的北京京剧三团编导与北京市戏曲编导委员会委员。先后改编整理了《打渔杀家》、《秋江》、《抗金兵》等一系列旧剧,成为最早取消“自报家门”、“引子”、“定场诗”等传统手法的编导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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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还珠楼主

通过长期的艺术实践,还珠已深谙了京剧艺术的三昧,使他成了京剧方面的全才,他不仅能编能导,而且对一些传统剧目已经做到了烂熟于心,并且曾经有过粉墨登台、救场演出的佳话。那是在上世纪50年代的一次晚会上,京剧《女起解》已经开场,可是饰演崇公道的演员突然生病。正当后台乱作一团时,还珠已经装扮完毕,粉墨出场了。然而就在人们称赞其“救场如救火”的举动之际,台下却传来观众的哄堂大笑。原来他只顾默背台词酝酿情绪,竟忘了戴髯口。此时只见还珠灵机一动,现编台词说:“这个世道哇,真叫人气恼!一气能把你胡子气掉!”观众平息了,他就光着脸往下演。快到太原府了,他又有新词出现:“苏三呢,你等着,我瞅瞅前面是什么地方了。”说着走到上场门,迅速接过候场演员递过的髯口,往脸上一挂,转回身来又是两句新词:“太原府总算到喽,走了好几个月,我胡子都长出一大把来啦!”他沉着机智的表演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由此可见,还珠楼主不但在武侠小说写作方面是出色当行,其在戏曲方面的造诣也足以令人称奇叹绝了。

还珠楼主以京剧写作为笔墨生涯之始,复以京剧编导的职业为最后归宿,但真正使他名闻遐迩的则是他的武侠小说创作,这种现象对他本人来说,得耶,失耶,如今只能任人评说了。

1958年,就在还珠完成最后几部小说《岳飞传》、《剧孟》、《游侠郭解》、《十五贯》、《杜甫》的出书与写作之际,当年6月国内某杂志刊出《不许还珠楼主继续放毒》文章,还珠读后,翌日凌晨,突发脑溢血,三年后(1961年2月21日)溘然长逝,享年仅59岁。

还珠楼主是个写作“天才”,从上述十数则“故事”中我们已有所领教。此组文章的写作重“事”而不重“传”,没有依据还珠的生平以传记的形式表现,而是仅凭笔者手中所掌握的一些原始素材,再“抄”录些前辈学者如叶洪生、黄汉立、周清霖、梁守中及还珠子女李观贤、李观鼎、李观承诸先生的文章,以散记形式写出,每段突出一个主题,上下段也不完全相连,实际上这是在为笔者早年酝酿中的《还珠楼主小传》所作的一些资料积累。这些文字均写于十余年前的1993年,并曾在《天津老年时报》等报刊上连载。此后随着对还珠作品的敬畏,愈发不敢轻易触碰还珠,故此《还珠楼主小传》至今也仅得数万字草稿。此次蒙政一兄不弃,在看过《天津老年时报》部分连载后,慨然允诺将这些“散记”收入书中,在此笔者诚惶诚恐。因为对还珠的敬畏已超出了我研究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