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件一：宫白羽和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倪斯霆）

上世纪30年代中期，当武侠小说的狂潮席卷大江南北时，天津崛起了一位武侠小说巨手，这便是以《十二金钱镖》蜚声通俗文坛，被后来研究者称为中国“现代社会武侠小说”之代表的宫白羽。他以那支变幻无穷之笔，劲写“纸上武功”，为读者留下一个个血肉丰满的武男侠女形象。他一反同时期武侠小说中写侠近仙之弊病，而是塑造了一批社会地位不高的现实武夫。他的武侠小说始终遵循着“还他一个真面目，也跟我们平常人一样，好人也许做坏事，坏人也许做好事。等之，好人也许遭恶运，坏人也许获善终。你虽然不平，却也没法，现实人生偏是这样”的创作原则，而让“大侠死于宵小之手，这一点愿望聪明的读者明白飞剑挥拳到底有多大用处。”实际上，这是作者厌恶写作武侠小说，而迫于生计无可奈何的一种矛盾心态的宣泄，是作者“不愿写武侠小说，而被迫不得不写着武侠小说的一点反抗”。于是他便“取迳于《魔侠传》（今译《唐吉诃德》），对所谓侠客轻轻加上一点反嘲”（以上引文均摘自白羽自传《话柄》）。他从不崇拜他作品中的侠客。虽然他将拯救世上不平和黑暗的重任托与侠客，但在写侠客们可惊可叹可亲可敬的同时，更多的则是写他们的可笑可怜可惜可悲。他总是用一种无可奈何的“黑色幽默”去塑造自己的主人公，看似喜剧，实则悲剧；看似正话，实则反说。因此我们看到的是铁莲子柳兆鸿携女卖艺招婿受辱；老侠一尘道人捉贼受害；陆嗣清行侠受窘；乃至武林泰斗十二金钱俞剑平在官府面前低声下气……这便是宫白羽作品的风格和特色。而这些又不仅仅是体现在作者的成名作《十二金钱镖》、成功作《联镖记》及代表作《偷拳》中，而是贯穿在作者一生所撰近30部武侠小说的系列里。其实这是与作者坎坷的生活经历与深厚的文学功底密不可分的。

宫白羽（1899—1966）名竹心，祖籍山东，出生在天津附近的马厂。其父为陆军中校，殁于北京。他自幼饱读诗书，旧学根底极厚，同时又博览西方现实主义文学。早年居住北京，曾在邮局当差，并立志从事新文学创作。他曾于1921年向周作人讨教，并进而结识鲁迅。后经鲁迅介绍，始在北京《晨报》副刊发表文章，此时多为译作。1926年左右，曾任北京《国民晚报》编辑，后该报停刊，得友人张恨水之荐，受聘为北京《世界日报》副刊“明珠版”特约撰述，写一些文史掌故，聊以糊口。1928年，因生活所迫，他离开北京来到天津，先入报界，后到政府任小职员。1935年夏，他又任职于某通讯社，因真实地采写了由于刺杀孙传芳而被捕入狱的女侠施剑翘获赦出狱的报道，而使得他与该社大出风头。抗战前夕，他因病到天津附近的霸县居住，以教书为业。天津沦陷后，为获温饱计，改变初衷，正式写作武侠小说，终成一代武侠小说巨子，与还珠楼主、郑证因、王度庐、朱贞木并称北派武侠小说五大家。目前海内外一些研究武侠小说者认为他的武侠小说创作即发轫于这一时期，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在此时期诞生。然而据资料说明，他早在1926年27岁时，已开始了武侠小说的创作，并已取得成功。为澄清海内外学者对他第一部武侠小说创作时间及内容的误断，现简说如下。

目前，对宫白羽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存有两说：

其一是白羽哲嗣宫以仁先生认为其父第一部武侠小说是《黄花劫》。他曾在谈冯育楠传记小说《泪洒金钱镖》一文中认为：“到了三十年代中期，先父却想借用读者喜爱的这种文学形式（指武侠小说），宣传抗日救国，并在报刊上发表了一部历史武侠小说《黄花劫》（署名杏呆）。这部小说当时影响很小，也可以说写作没有成功，早被人们忘却了。”此说至今仍被大陆一些研究武侠小说者所借用。

其二是台湾学者叶洪生先生认为宫白羽第一部武侠小说是《十二金钱镖》。他在批校《近代中国武侠小说名著大系》时，曾撰有《白羽小传及分卷说明》，文中写到：“抗日战争前，宫氏移居天津，一度在小学任教。及卢沟桥事变发生，天津沦陷于日寇之手，宫氏百无聊赖，乃以‘白羽’为笔名，首在天津《庸报》上撰写长篇武侠连载小说《十二金钱镖》。”此外，1940年出版的白羽另一武侠小说《偷拳》前所附墨婴序也持此说：“近数年来文坛萧索，文艺创作罕见巨著，通俗小说也未见佳构。这其间，在华北忽然崛起一位传奇作家白羽先生，以他的生动泼辣的健笔，创造出《十二金钱镖》的英雄故事来，一时掀动了华北的读者层，而增加了寂寞文坛不少的活气。”1939年出版的白羽自传《话柄》后附有叶冷（郭云岫）所作《白羽及其书》一文，其中武侠部分首列便是《十二金钱镖》，以下依次是《武林争雄记》、《联镖记》、《偷拳》等。

然而，我在参与编撰《中国武侠小说辞典》一书时，却意外地发现了白羽写于1926年的另一部武侠小说《青林七侠》。经过阅读发现，此书方为作者的第一部武侠小说。

《青林七侠》又名《白刃青衫》，共6章，约9万字，写于1926年，1942年由天津正大书局印行。因该书未写完，后来作者又续写《粉骷髅》，共7章，约9万字，亦由正大刊行。1947年上海协和书店将《青林七侠》与《粉骷髅》合为一集，取名《青衫豪侠》出版。该书共13章，18万字，内容与以上二书完全相同。《青林七侠》出版时，书前附有金夷之序：“《青林七侠》是白羽先生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也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处女作。原稿初发表时，已在十六年前，作者刚刚二十七岁。通阅全稿，觉得作者之拥有今日，成为华北名作家，实非偶然。不但作者之想像力、创作力在此书已露锋芒，而且他的别辟蹊径，力避滥调的才气与手法，也从字里行间，横溢出来。……民十六，张恨水编京日报，自撰《金粉世家》，约白羽写武侠。白羽不能拒，《青林七侠》首两章乃先问世。民二十，吴云心编津晚报，邀刘云若写社会小说，又嘱白羽执笔为武侠。白羽不得已，续撰前稿，成书二卷，便是《青林七侠》的全书。”由此可见，宫白羽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乃是首撰于1927年，复完成于1931年，并曾分别连载于北京《世界日报》与天津《益世晚报》的《青林七侠》。而《青衫豪侠》又包括了《青林七侠》与《粉骷髅》，因此可知，《青衫豪侠》才是作者的第一部完整的长篇武侠小说。

前些年再版的《十二金钱镖》后附有经宫以仁先生整理增删后的上世纪30年代末叶冷所撰《白羽及其书》一文，文中称《粉骷髅》为白羽所撰；《青林七侠》为别人所作，经白羽校订；而《青衫豪侠》则系伪作。殊不知，《青林七侠》与《粉骷髅》实为上下集，二书合称《青衫豪侠》。这显然是由于宫以仁先生未能亲睹三书原著所致。试想，白羽的成名作《十二金钱镖》、《联镖记》、《偷拳》均写作、出版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又有谁会在20年代写出《青林七侠》，找当时尚默默无闻的宫竹心去校订后而署其名发表呢？又有谁会在20年代假托尚不知名的宫竹心去伪作《青衫豪侠》而出版呢？

（此文部分内容原载天津《今晚报》1991年4月9日第3版；全文刊于《天津文史》总16期，1994年12月出版。此次结集出书，作者对文中所涉年代及错漏之处进行了修订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