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异的人物
《西厢记》中的人物本不是在“新社会”诞生的,弹词却给他们穿上了时髦的服装;她们是属于封建社会上层的精英雅士,弹词却要用市民社会的心里揣摩他们,于是弹词中的故事主人公便具有许多新异色彩。
弹词中的张生是“神童”,法本久闻其名,且有志于功名,“恨只恨青山有路何时到,黄榜无名满面羞”[38],更有好志气:“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39],“状元及第待来春”[40];等到老夫人提出不招无官婿,该他露一手的时候,他却连一句气概话都说不出来:“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愧未点红”[41],“若然小生功名无份,求官无望,我也立即归来……”[42],像个撒了气的皮球。他以风流自许、也自喜,对红娘说:“你家小姐能嫁得我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如意郎君,岂不是小姐的福气呵!”[43]口出此言已经唐突了“风流倜傥”四字,他还有更甚于此的种种表现。法聪耍弄他说,老夫人托法本为媒,替莺莺觅婿,张生信以为真,并主动求法本作伐。惊艳之后张生回到旅店,恍惚之中先是把琴僮误作和尚,又把旅店错认花园,嘴里“小姐小姐”叫个不停,琴僮说他“碰着邪”了。张生只顾看红娘,头碰了假山,一阵头黑,又不敢喊疼,以掌击石,击疼手掌,于是叫喊“痛呀!”他拦住红娘的去路,非让红娘背过他“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话头,并且答应转告莺莺不可,否则就不放红娘过去。张生登上假山偷看莺莺,琴僮则上树偷觑张生,你上山我上树,你下山我下树,如此反反复复,不怕烦也不怕累。为求法本为媒,向法本自报年龄竟然重复了八遍,而问老夫人年纪、家口也问了五次。当法本请张生去见夫人之后:
张君瑞:老夫人,莫非就是崔家相国夫人吗?
夫 人:是呀,老身便是。
张君瑞:哎呦,夫人满身素服,莫非相国已去世不成?
夫 人:(表)这声倷多问脱格,先夫勿死,我做啥格道场。(白)是呀,先相公下世已三年了。
……
张君瑞:承蒙夫人谬赞,说得好!(表)张生觉得奇怪,法聪说过,夫人要选才貌双全格姑爷,既然夫人赞我才貌双全,为啥勿谈婚姻;或许勿晓得我年龄阿正好?因为法聪对我说过,崔家姑爷格年龄一定要大小姐四岁,大三岁勿配,大五岁勿嫁。巧就巧在我刚好大四岁。格末夫人倷勿问,我又勿便自己先告诉倷。一想,有哉,让我先来套倷一句吧。
(唱)呀,夫人不知高寿今多少?
(表)我问仔倷格年龄,倷总归也会得问我格,不过只问这一句太露骨,再补充一句。
(唱)有几位公郎在膝前?
(白)尚未请问夫人今年高寿几何?[44]
用同样的语言问和答竟重复有五次之多!在教欢郎读书的时候,张生不由自主地反复嘟囔:“小姐怎说还不到来,盼杀小生了!”[45]被欢郎学会,在老夫人面前模仿,引起老夫人的怀疑。张生后悔不该惹红娘生气,于是“顿足捶胸,自己用拳头敲自己的头颅”——“不要劝我,我要打他的不是呀!”“要打得姐姐饶恕了我,我才不打”[46]。捧读莺莺诗柬之后,张生高兴得发疯,从地上嚯地跳将起来,在房中团团打转,拦也拦不住,“自言自语,旁若无人。方才大哭,现在大笑……像一头野马一样,在书房里兜圈子,简直在发痴……一阵头昏倒在床”,“只见他白眼连翻无半语,奄奄一息喘难当。”[47]与王实甫笔下的同名人相比,评弹中的张生缺少了才子气、书卷气、儒雅气,多了些俗气、蠢气和痞子气,不仅不像个蜚声僧俗两界的“神童”,人们还怀疑:他的神经是不是有点毛病?这样的人,王实甫笔下的莺莺是不会爱的。弹词中的莺莺却会,他们是颇为般配的一对儿。
评弹中的莺莺是“当世才女,才貌双全”,她的文章流传闺阁之外,张生早就拜读过,“慕名已久”。莺莺也欣赏张生的才气。何以见其才?张生与法聪闯入崔家花园,红娘赶他们出园,张生死皮赖脸就是不走。莺莺想:“我看这读书人品貌端正,人才出众……将来定有出息,大有作为……假使读书人被红娘一赶就走,格末我对俚格估计勿准确。倷想呢,一个十六岁格小丫头都应付不了,将来不过尔尔,平常得极。假使红娘赶俚勿脱,格末的确是个‘人才’”。[48]泼皮无赖行径竟成了人才“大有作为”的预演!寺警之后夫人宴请张生,莺莺欢喜得连饭都吃不下:“一肚皮喜气,饭装勿下哉”,“肚皮里喜气要冒出来哉”,“我明朝要做新娘子了”[49]。她高兴得一夜未眠,很早就把红娘叫起来給她梳妆:“红娘起来吧,辰光勿早哉,我要做新娘嘞,请倷搭我梳头吧。”[50]。等不及红娘起来,便自己打扮起来,“对正镜子笑咪咪,一个人会得笑出来,倷想快活得如何!又只见小姐格张小嘴,对着镜子呶嘞呶、呶嘞呶,说点啥呢……只有两个字。哪哼两个字?张郎。”[51]像她的心上人张生一样神神叨叨。还张口骂红娘“蠢丫头、笨丫头、痴丫头”,满口粗话。与原作里的同名人相比,评弹里的女主人公失去了大家风范、才女韵致、端庄气质,成了一个急于求嫁、情急难耐的市井俗妇。
红娘说出了“及时行乐乐陶陶”的话,给张生送莺莺的柬帖,也敢掷书于地,让她未来的主子拾而观之。红娘粗心大意,开了老夫人不允许开的花园门而忘记关门,致使游人小僧推门而入。她举起扇子击打僧人的头,还与和尚“嬉皮笑脸,说俏皮话”……变成了巧舌如簧的红娘,又带有了絮絮烦烦的贫气和泼妇般的刁蛮。
评弹中的人物,与王实甫《西厢记》中的人物名虽同而实异,一个个都是矛盾组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