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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瑾讲《西厢记》
1.7.1 走向极致——从《莺莺传》到《西厢记》

走向极致
——从《莺莺传》到《西厢记》

安史之乱以后,大唐帝国的繁盛局面不再,时代精神已不是建功立业,而是放纵个性,追求享乐,一个风流绮靡的时代到来了。中唐文坛上发生了一件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事件——德宗贞元年间(785—804)元稹的自传体传奇小说《莺莺传》诞生。这便是文学史、戏剧史、艺术史上有名的《西厢记》故事的源头。对于这篇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评价说:“虽文章尚非上乘,而时有情致,固有可观,惟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第九篇)《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也说:“这篇传奇,却并不怎样杰出……可是后来许多曲子,却都由此而生。”(第三讲)说它尚非上乘、不怎样杰出,是因为,一则元稹为自己的薄幸行为辩解,所谓“文过饰非,差不多是一篇辩解文字”,堕入恶趣;二是元稹是名诗人,文中插入了太多的诗作,影响了叙事的流畅。之所以时有情致,固有可观,则是因为元稹虽然为了仕宦前程,弃莺莺而娶权要韦夏卿之女韦丛,但莺莺的魅力却远过韦丛,元稹做出的是婚姻选择而不是爱情选择。若论爱情,元稹所深爱不移、生死不渝的情人,只有崔莺莺,所以元稹终其一生,即使是几次新婚伊始都在忆恋着莺莺,直至临终前一年还有诗作回忆他情之所钟的莺莺。这便是元稹在《离思五首》其五所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在元稹的心目中,崔莺莺是无可替代的如诗如梦般的初恋情人。所以当他饱含感情进行创作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写出了莺莺之美,爱情之美,时有情致;当他从爱的忆恋中走出,为自己开脱的时候,便文过饰非,堕入恶趣。因此可以说,《莺莺传》是一曲少男少女的爱情悲歌——爱情被社会所提倡的功名利禄扼杀了。

正因为《莺莺传》具有两种相互矛盾的因素,才引起当时以及后世人们的广泛重视,如宋人赵令畤所说:“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莫不举此以为美话。至于倡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直到今天,人们仍然希望借助《莺莺传》这个哀艳动人的故事框架,进行新的诠释,以表达自己的理想和情趣,这便是鲁迅所说“许多曲子,都由此而出”。小说戏曲不论,说唱文学历代不绝,对西厢故事的传播起了巨大的作用。

宋代存留下来的,秦观和毛滂都有〔调笑转踏〕,用十首一诗一曲的形式咏十名美女,秦作第七首、毛滂第六首咏莺莺,秦观只写到西厢幽会,而毛滂则写到分离寄恨。敷衍故事比较全面的是赵令畤〔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用说说唱唱的形式叙述了《莺莺传》的完整故事。说的部分全袭元稹原作,唱的部分则融入了作者的褒贬,谴责张生薄情,同情莺莺的不幸:“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地久天长有时尽,绵绵不似无穷恨”,并引友人何东白的话:“张之于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又不能合之于义。始相遇也,如是之笃;终相失也,如是之遽……”表明了对张生的不满,而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方面没有发展变化。

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出现,西厢故事才有了全新的面貌。自从《莺莺传》诞生以来,人们不论多么为故事的悲剧结局感到遗憾不平,从现存的作品来看,却没有一部找到使崔张婚恋喜剧结局的理由。董解元找到了,理由有二:一是报恩,在平定孙飞虎兵乱中张生有恩于崔家,恩则当报,报恩的手段便是以莺莺妻之;二是才子佳人两厢般配:“从古至今,自是佳人合配才子。”所以我们称《董西厢》是才子佳人的婚姻颂歌。

但是天下才子佳人少之又少,难道只有这凤毛麟角才应当成为眷属?芸芸众生呢?可以用婚姻作为感恩的方式吗?恩情和爱情有无区别?人们在继续探索:探索西厢题材可否有更深刻的内涵,探索爱情的真谛。

直到元代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的诞生,才把这一题材不论是思想还是艺术,都推向了顶峰。王实甫以深沉博大的情怀提出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婚姻理想,第一次把爱情作为婚姻的基础,谱写了一曲爱情战胜礼教的凯歌。从此以后《西厢记》便成了各种文体西厢题材的范本和渊薮,且后世各种婚恋题材的文学作品无不受其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