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妙文与淫书辩难
——围绕《西厢记》的两种思潮之争
由于《西厢记》影响巨大,在明代后期引起了一场如何评价《西厢记》的激烈论争。争论的焦点在内容主旨方面。
何良俊说:
《西厢》全带脂粉。
王实甫才情富丽,真词家之雄,但《西厢》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终始不出一情字,亦何怪其意之重复语之芜杂耶?乃知金元人杂剧止是四折,未为无见。
语意皆露,殊无蕴藉。[75]
在谈到王实甫《丝竹芙蓉亭》时,何良俊还批评王实甫“浓艳”、“浓盐赤酱”、“刻画太过”,无非是所写直白裸露。
沈德符说:
《西厢》才华富赡,北词大本未有能继之者,终是肉胜于骨,所以让《月亭》一头地。元人以郑、马、关、白为四大家,而不及王实甫,有以也。
然《西厢》到底描写情感,予观北剧,尽有高出其上者。[76]与之论难者也颇有人,其中影响最著者如李贽:
《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具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磊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余览斯记,想见其为人,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叹今人之如土。……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举一毛端建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77]
何良俊、沈德符看到《西厢记》所写为“情”,固是明眼人,但对“情”的评价却是否定的。此乃是名教中端人之语,以教化之眼观造化,以人工之眼衡自然;而李贽乃是“异端之尤”、“名教罪人”,与何沈本非同流,持论自是冰炭。李贽认为王实甫作《西厢记》是通过男女之事“小中见大”,寄托其身世感慨之怀,有着比题材本身更深隐的内涵。司马迁之“发愤著书”、韩愈之“不平则鸣”说,都可视为李氏理论之先驱,一直到近代的刘鹗尚持此论,《老残游记·自叙》云:“王实甫寄哭于《西厢》,曹雪芹寄哭于《红楼梦》。”这可以从三个层面进行讨论。从科学研究、探求真相层面看,此说是否符合《西厢记》的实际,应当有王实甫生平遭际的材料作依据,没有旁证故被认为是牵强附会、过度诠释。既不符合《西厢记》描写的实际,也不符合王实甫的创作意图,空疏无据,难以成立。从王实甫社会角色的选择和人生道路的走向层面看,元代停止科举,文人已无唐宋时期的仕进之路,马致远所谓“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恨无上天梯”,故有大元典制人分十等“九儒十丐”的戏言,且又实行种族歧视政策,胡侍《真珠船·元曲》谓:“中州人每沉抑下僚,志不获展……于是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之乎声歌之末,以舒其怫郁感慨之怀,盖不得其平而鸣焉者也。”王实甫才学满腹而无与于国政民生,彼路不通走此路,人的精神总要有个寄托之所,人的情绪总要有宣泄释放的渠道,遂以戏曲展其才智。由此观之,李氏之言也足备一说。而若从一个读者或观众的观读感受、观读联想层面看,则更无可非议。李卓吾无论是带着自己的“前理解”走进“西厢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采掘到他所需要的矿藏,对《西厢记》无意间产生了误读,还是要通过评《西厢》抒发自己郁勃难伸的胸中磊块,从而有意进行曲解,作为观众或读者都有他的权利。诚如谭献《复堂词录序》所言:“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但不论何种情况,在当时都为抵挡道学之士否定《西厢记》提供了有力的道义支持。
李贽所谓“化工”之说却是对《西厢记》的千古定评。这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从主旨上说,发乎性情,合于人性,是人性之本然,天生自有;从艺术上说,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不雕琢,不伪饰,不扭曲,激情流泻才能为人物传神写照,如行云流水,这便是风行水上之文,但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的天下之至文。金圣叹承李氏之说:“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何也?《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来,是他天地直会自己劈空结撰而出,若定要说是一个人做出来,圣叹便说,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78]这正应了法国史达尔《论德国》第十章《论诗》中那句名言:“诗人只不过解放了被监禁在他灵魂中的感情。”[79]“化工”说是为《西厢记》辩“淫”的最有力、也是最有影响的观点。《西厢记》与李白诗、《红楼梦》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戏曲、诗歌、小说三种文体的极致,有何教化可言!今人评价金圣叹说:“如果说金圣叹肯定《西厢记》描写性爱是对伪道学的思想挑战,那么,他对《西厢记》怎样描写性爱的赞赏又表明这种挑战同时也是以文学审美为基础的。将金圣叹上述思想放在当时一方面宣扬禁欲,另一方面又是出俗赤裸地描写性欲的思想、文学背景下来检讨,其进步性和严肃性是不难认识的。”[80]围绕《西厢记》所展开的辩难已经远远超出了一部作品是非优劣的不同意见之争,而成为人性与反人性的两种社会思潮的论争了。
我想套用蒙木先生《读〈劳伦斯三部曲〉》(人民政协报2010.7.26)中的话语结束这个论题:我们不能用极权主义的思维来对待《西厢记》,你可以不看,但你无权谩骂和阻止别人去欣赏人性美和生命活力。如果连《西厢记》都目为淫书,那说明我们肮脏。我们不是在玷污王实甫,而是玷污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