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
——运用相反相成的原则，刻画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

现实世界是复杂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也会受到各种社会因素的影响，其思想、性格也是复杂的、多方面的。人物性格的这许多方面，有的甚至从表面看来是互相矛盾的、互相排斥的，而表现在一个人物形象身上，却又互为补充、互相促进，取得了和谐的统一。“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相反而皆相成也。”^[59]利用相反相成的原则，塑造出众多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这正是《西厢记》艺术创作的一大特色。崔莺莺、张生、红娘这些人物形象，之所以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至今活在舞台上，活在人们生活之中，就是因为剧作家塑造的是一个个具有多方面复杂性格的有血有肉的人。

表象之下的内心冲突

——莺莺的“真”与“假”

对莺莺的性格，王实甫刻画了她“真”与“假”两个方面。

所谓“假”，是指她明明在爱着张生，却硬是要装出相反的样子。红娘说：“俺小姐有许多假处哩”（三本二折），“当面偌多般假意儿”（三本三折），“撇假偌多话”（三本四折），“俺那小姐，我怕又有说谎”、“漫天谎”（四本楔子）；张生说：“小姐休说谎咱！”（四本一折）这是莺莺给人的印象。事实如何呢？先看《闹简》（三本二折）一折中莺莺的表现。始而，她见简发作，要“告过夫人”，责打红娘；继而，红娘反驳了她，为自己开脱了干系，并反守为攻，假意要“去夫人行出首”之时，莺莺又赶忙拽住红娘说：“我逗你耍来。”可见莺莺前面所说“告过夫人”是假，“逗你耍”是真了？可是，当她了解张生情况的目的达到之后，却又翻脸了，说什么与张生“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如果不看在红娘面上，一定会告诉老夫人，给张生点难看……你看，她又来弄假了，而且“假”得还真有水平，竟然把红娘也给瞒过了！再看《赖简》折莺莺的表现。白纸黑字，她明明写下情诗约张生月下相会，可是当张生如约逾墙相会时，她却变卦，当着红娘的面，训斥起她爱而约来的心上人，重演作假的故技。这就难怪张生和红娘对莺莺不满。莺莺的“假”名不虚传。

所谓“真”，就是她对张生的一片真情。莺莺并不是一味虚假，她时时有真情流露。与张生佛殿相逢，她以目送情、脚踪传心，是她为异性吸引，初露真情；墙角联吟，是她用诗句吐诉内心深处的真情；“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二本一折〔天下乐〕）“老夫人谎到天来大，当日成也是恁个母亲，今日败也是恁个萧何。”（二本三折〔殿前欢〕）是她激动得难以抑制的真情流露；最后，“酬简”，与张生私下结合，则是真情冲破重重阻力、战胜种种虚假的胜利，是真情向伪善进行的勇敢决绝。

“真”与“假”两个方面，辩证地统一在莺莺形象身上，体现着人物内心激烈的冲突，写出了人物精神世界的复杂性。唯其有“假”，才表现了她相国小姐的身份和封建礼教压迫下，不得已的处境。相国小姐所受的教养、封建伦理道德的压迫，使她怎么能够敢于把当时被视为大逆不道的爱情的消息，明白表露、坦然承认呢？但是，她的“假”，正是为了掩盖“真”，保护“真”，使那幼小的萌芽，免受摧残。“假”，正是她小心谨慎，考虑问题周全、心细的表现，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唯其有“真”，这个人物才不虚伪，才能得到人们的喜爱和同情。在莺莺身上，“真”是主，“假”是宾，通过莺莺外在的“假”表现和歌颂她内心的“真”——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叛逆的种子。

坦荡胸怀何须掩饰

——张生的“精”与“傻”

所谓“傻”，是指他不通世故人情，做了很多“傻”事，荒唐可笑。红娘向莺莺述说张生“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自报家门举动之后说：“我不知他想什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一本三折）莺莺与张生“联吟”时，红娘说：“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一本三折）老夫人“赖婚”后，张生要寻死，红娘说：“街上好贱柴，烧你个傻角。”（二本三折）莺莺烧夜香，红娘等着张生如简赴约，说：“偌早晚，傻角却不来‘赫赫赤赤’来？”（三本三折）“闹简”一折，红娘劝张生：“不济事了，先生休傻。”（三本二折）“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这个傻角。”（三本四折）红娘还嘲笑过张生：“似这般干相思的好撒（痴呆）！”（三本四折〔调笑令〕）事实上，张生也确实做了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傻事。就拿他与莺莺的恋爱来说，这在封建社会里本是不合法的，更何况是在“河中开府相公家”！但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公开了其中的消息。他托红娘给莺莺带去一封情书，却把“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三本一折）这种鼓动莺莺来赴约会的内容，告诉给了被莺莺认为是“行监坐守”的红娘！你自己写的，读给人听，也还可以原谅，莺莺写的情书，总应该知道保密了吧？不。“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三本二折）他不仅读给人听，还向人详细解释了诗意——岂不荒唐？而且不止一次。当莺莺下定决心与他私下结合的时候，瞒着红娘给他写了一封约会的情书，他完全应该从红娘口称“药方”的语气里知道，莺莺是瞒着红娘的，信里又明明嘱咐他：“仰图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寄与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三本四折）可是他一高兴，光记住了“今宵端的雨云来”，把“寄与高唐休咏赋”给忘到了脑后，又满说出去了。张生在恋爱婚姻道路上之所以遇到重重波折，除开强大的封建势力的阻挠以外，他自己的这种性格，也是原因之一。一遇波折又一筹莫展，只知道下跪，只知道寻死。老夫人“赖婚”，他要“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二本三折），莺莺“赖简”，他又“则索回书房中纳闷去”（三本三折），“一气一个死”（三本四折）。至于下跪，就更多了。老夫人“赖婚”，他向红娘下跪；红娘为他们传书递简，他跪下求红娘救命；莺莺“赖简”，他跪下受训斥；莺莺如约“酬简”，他又向莺莺下跪。甚至当莺莺“赖简”，张生无辜受责的时候，他也不敢回一句话辩白。张生背地里自称“风流隋何，浪子陆贾”，“猜诗谜的社家”，一遇到挫折，便“禁住隋何，迸住陆贾”，晕头转向了，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所以红娘说他“参不透风流调法”（三本三折〔离亭宴带歇拍煞〕），说他“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四本二折）。

然而，如果张生仅仅有此一面，便成了笨伯，当然也不会获得红娘的同情和莺莺的爱情。张生性格中还有另一面，就是他的“精”。所谓“精”，是指他的聪明才气。他说自己“才高难入俗人机”（一本一折），为了追求莺莺，他也很用了一番苦心。借厢而居，是他创造着追求莺莺的机会；在长老为崔相国做好事时，他乘机附斋，名为“追荐父母”（一本二折），其实为的是多见莺莺一面；为了让莺莺了解自己，他也曾冒冒失失向红娘“自报家门”（一本二折）；老夫人请他赴宴时，他也假托“更衣”，与莺莺见面，被莺莺称赞为“识空便的灵心儿”（二本三折〔庆宣和〕）……表现着机警与狡狯。张生不仅能解诗，莺莺的简帖，他一眼就能领会诗意，不愧是个“猜诗谜的社家”；而且会作诗，信口吟出“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一本三折）这样的好诗，连莺莺也禁不住赞叹：“好清新之诗！”张生给莺莺写信，提笔便成，诗文并茂，红娘说：“我则道拂花笺打稿儿，原来他染霜毫不勾思。先写下几句寒温序，后题着五言八句诗。不移时，把花笺锦字，叠做个同心方胜儿。忒聪明，忒敬思，忒风流，忒浪子。虽然是假意儿，小可的难到此。”（三本一折〔后庭花〕）老夫人提出“不招白衣女婿”的允婚条件，这难不倒他：“凭着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四本三折）“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也果然不是吹牛，他确实拿到了状元，通过自己的努力，用自己的才学迫使老夫人认可了他与莺莺自愿自主的婚姻，显示着他的聪明与才华。

正是这两种表面看来似乎矛盾的性格，相反相成，在张生身上取得了和谐统一，使张生这个形象成为血肉丰满的“这一个”。没有后一个方面，人物就会变成蠢材；只有后一个方面，让张生一事精，百事精，成为一个机灵鬼儿，便会失于狡猾、巧诈。只有两个方面互相制约，人物形象才憨厚而不蠢笨、聪明而不油滑，这才是《西厢记》里张生的性格。“傻角”，不通世故人情的书呆子，这正是张生诚实的一面。在爱情被视为妖孽、视为非法的时代，张生却以为合理，因而敢于把心中的爱情坦坦然然公之于人；在视爱情为丑行的环境里，他并不以为耻，因而能够磊磊落落向人诉说。正因为张生对爱情有这种认识，他才能一往情深，执著不渝地去追求，表现出一片刻骨铭心的痴情，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志诚种”（二本四折〔尾〕）。而这，正是张生这个形象区别于传奇小说《莺莺传》和《董西厢》里的同名人的主要之点，也是受到人们喜爱的主要之点。

两难处境下的心灵回响

——红娘的“怨”与“爱”

“红娘”这个名字，在今天几乎成了一切为别人奔走效劳的人的代名词，而不仅仅限于婚姻之事。这个人物之所以能够产生这样久远、这样深入的影响，是因为《西厢记》刻画出了红娘一心为人、苦己助人的高尚品格。为了表现这样的品格，王实甫也刻画了她性格的两个方面：“爱”与“怨”。

“怨”，是指她对莺莺的不满。红娘是一个有义胆侠肠的人物，她为了使崔张成合，费尽了心血。她本来就是崔张叛逆道路上的知己，然而却没有得到莺莺应有的信任。主与奴社会地位的悬殊、红娘被老夫人派来“行监坐守”的身份，使莺莺对红娘不得不防，不得不瞒。于是红娘不满了，产生了埋怨情绪：“你用心儿拨雨撩云，我好意儿传书寄简。不肯搜自己狂为，则待要觅别人破绽。受艾焙权时忍这番，畅好是奸！”（三本二折〔斗鹌鹑〕）“你看我姐姐，在我行也使这般道儿。”“几曾见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小则小心肠儿转关……他着紧处将人慢，恁会云雨闹中取静，我寄音书忙里偷闲。”（〔耍孩儿〕）“他人行别样的亲，俺跟前取次看。……别人行甜言美语三冬暖，我根前恶语伤人六月寒。我为头儿看：看你个离魂倩女，怎发付掷果潘安？”（〔三煞〕）她的怨气不小！

红娘不仅有“怨”，更重要的是她还有“爱”：红娘对崔张是爱护的，她由衷地希望他们成合，恩情美满。正如红娘自己说的：“我将这角门儿世不曾牢拴，则愿你做夫妻无危难。我向这筵席头上整扮，做一个缝了口的撮合山。”（三本二折〔小梁州·幺篇〕）她冒着被老夫人毒打的危险，为他们传书递简、送暖偷寒。她鼓励张生去赴莺莺的约会，她鼓励莺莺实践自己的诺言。崔张二人在争取美满婚姻的道路上，每前进一步，都受到了红娘的鼓励，都得到了红娘的帮助。在他们收获的爱情果实中，就包含着红娘浇灌的心血。

红娘既有不满而仍能为之热情奔走，才表现出红娘仗义助人、苦己利人的精神，表现出她的心灵美。红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面对莺莺的“假意儿”，面对莺莺的欺瞒和训斥，她怎能无感？“怨”，正是红娘对莺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封建劣根性的不满，这同她对崔张叛逆礼教精神的爱，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是同一感情的不同表现。正因为爱切，所以怨深。“怨”与“爱”相辅相成，是辩证统一的。这样，“怨”才不妨碍红娘对崔张的支持和帮助。不论是“怨”还是“爱”，都只有一个目的，都体现着同一的精神，这就是：“不图你白璧黄金，则要你满头花，拖地锦。”（三本四折〔绵搭絮〕之〔幺篇〕）这是红娘性格的生动写照。

王实甫充分揭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丰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