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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瑾讲《西厢记》
1.6.4.5 化美为媚的心灵写照——鬼斧神工的肖像描写

化美为媚的心灵写照
——鬼斧神工的肖像描写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当我们谈起对一个人的印象时,除了他或她的思想性格之外,也还包括他们的容貌、体态、衣着等等可以看得到的形体上的特征。文学艺术作品也是如此,人物形象之所以使我们经久不忘,除了成功地揭示了他们的思想性格,为人物传神之外,也还在于成功地描绘了人物富有特征的肖像,使人物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通过肖像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固然是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的主要手段,在小说、散文、诗歌等文艺形式中也是重要手段之一,而在戏剧里,进行肖像描写则有着更多的困难。这是因为,在戏剧里,剧作家不能直接出面向我们介绍人物。王实甫意匠经营,克服了这些困难,通过间接描写的方式,即借剧中人物的反应,来描写其他人物的肖像。通过剧中人的眼,往往能够抓住人物最富有特点的地方,把这些肖像的特点突现出来,给读者和观众以深刻的印象。

《西厢记》对张生和红娘的肖像描写比较简单。莺莺眼里的张生是:“文章士,旖旎人。他脸儿清秀身儿俊,性儿温克情儿顺……”(二本一折〔寄生草〕)红娘眼里的张生是:“乌纱小帽耀人明,白襕净,角带傲黄鞓。”(二本二折〔小梁州〕)“衣冠济楚庞儿整”(〔幺篇〕),有着一副俊美的仪容,与莺莺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值得莺莺去爱。对红娘的肖像描写也仅一处,这就是《借厢》一折张生所看到的红娘:

可喜娘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

(一本二折〔小梁州〕)

对于红娘,剧作家重在写神,即着意刻画她美丽的心灵,仪态容貌的美,倒在其次了。

用鬼斧神工的笔墨进行精雕细刻的,是戏的女主人公莺莺的肖像。为了从多种角度描写莺莺的相貌形体之美,剧作家笔底生花,写出了许多天机云锦般的文字,令人眼花缭乱。

有静态美的描写:

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一本一折〔上马娇〕)

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

(〔胜葫芦〕)

想着他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粉香腻玉搓胭项,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

(一本二折〔三煞〕)

恰便似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妖娆,满面儿扑堆着俏;苗条,一团儿衠是娇。

(一本四折〔得胜令〕)

眉、眼、口、鼻、面、腰身、体态,全都写到了。

也写了莺莺的动态美:

他那里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

(一本一折〔元和令〕)

这简单的两笔,非常传神地为莺莺描绘了一幅肖像画儿。但又与“画儿”不同。“画儿”只能表现莺莺亸肩捻花而笑的一个瞬间,是把人物刹那间的表情动作固定下来,用以表现人物的性格,却不可能表现莺莺“尽人调戏”的全部情态。“尽人调戏”四个字,表现了一个时间的过程,描写出在这一时间过程中莺莺动作的连续性,包含了她与张生感情交流的过程,这是“画儿”所无法表现的。

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一本一折〔胜葫芦〕)

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幺篇〕)

以杨柳比喻美女之腰,以樱桃比喻美女之口,以莺声燕语比喻美女之声的文学作品并不少见。《西厢记》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在一系列的连续动作中描写莺莺的腰、口、声音之美的。在这里,王实甫不是在为他的女主人公画静止的“肖像画儿”,而是在充分发挥语言艺术的特长,描写活动的人,有生命的人。“腼腆”,是未语前的表情,“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则是写她发言出声的细致的过程,把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关键环节的典型动态描摹出来。也没有简单地把莺莺的体态腰肢比喻为柳,而是比喻为“晚风前”的垂柳,让人从在微风中飘拂摆动的杨柳的姿态中,认识莺莺体态的“袅娜”、“旖旎”。《西厢记》里也有过描写莺莺眼如“秋水”、眉若“春山”的地方,但给人印象最深的,恐怕还是莺莺初遇张生时“临去秋波那一转”(一本一折〔赚煞〕)。这一“转”,带有很强的感情色彩,从动态中表现了莺莺的神态美,具有无比的魅力,所以张生才“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一本一折〔后庭花〕),“小姐呵,则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柳叶儿〕),“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赚煞〕),“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一本二折〔三煞〕),对莺莺爱慕得神魂颠倒。“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风过处花香细生。踮着脚尖儿仔细定睛:比我那初见时庞儿越整。”(一本三折〔金蕉叶〕)“我这里甫能、见娉婷,比着那月殿嫦娥也不恁般撑。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来小脚儿难行。可喜娘的脸儿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魂灵!”(〔调笑令〕)这是在一系列的行动中,来表现莺莺之美。如果用照相来作比喻的话,王实甫不是在为他的女主人公拍摄一张或几张照片,而是在拍摄由许许多多相连续的照片所组成的电影。

肖像刻画,本来是绘画、雕塑、摄影等造型艺术塑造人物、表现生活的手段,而在语言艺术里,肖像描写却有着更独特的魅力。莱辛说:“诗想在描绘物体美时能和艺术争胜,还可用另外一种方法,那就是化美为媚。媚就是在动态中的美,因此,媚由诗人去写,要比由画家去写较适宜。画家只能暗示动态,而事实上他所画的人物都是不动的。因此,媚落到画家手里,就变成一种装腔作势。但是在诗里,媚却保持住它的本色,它是一种一纵即逝而却令人百看不厌的美。它是飘来忽去的。因为我们回忆一种动态,比起回忆一种单纯的形状和颜色,一般要容易得多,也生动得多,所以在这一点上,媚比起美来,所产生的效果更强烈。”[54]《西厢记》不仅写了人物的“媚”,即人物的动态美,而且,不论是动态美也好,静态美也好,描写的内容都不是单方面的,这里既写了人物的容貌、人物的身姿、人物的服饰,也写了人物的声音,甚至还有那淡淡的鲜花般的芬芳……通过多种角度的描写,构成了人物肖像的多面性,从人类感官的不同角度,呈现莺莺的美,描摹出活生生的人的美。这也是通过视觉感受来反映生活的造型艺术所不能比拟的。

有静、有动,在动静结合中刻画了莺莺的外部形态,已经很完美。但是,剧作家并不以此为满足。因为不论是静也好、动也好、所给予人的,还只是人物身体的某一部分或某种动作所表现出来的美,还不是全人之美。为了表现人体的整体美,又从宏观着眼,进一步描写了作为一个完整人物形象、莺莺总体美给人的印象,所产生的客观效果,也就是描写人们对这种美所产生的反应。

这种反应,主要表现在男主人公张生方面:

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

(一本一折〔元和令〕)

这是张生初次见到莺莺时所产生的反应。既表现了莺莺“庞儿”的“可喜”,又表现了莺莺的风流,所以才使人有“眼花撩乱”之感。

往常时见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敢是谎。今日多情人一见了有情娘,着小生心儿里早痒、痒。迤逗得肠荒,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忙。

(一本二折〔醉春风〕)

这是通过对比表现张生对莺莺的反应。

第一本第四折《闹斋》,则集中描写了众僧人见到莺莺后的表现:

〔乔牌儿〕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img33,觑着法聪头做金磬敲。

〔甜水令〕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

〔折桂令〕……大师也难学,把一个发慈悲的脸儿来朦着。击磬的头陀懊恼,添香的行者心焦。烛影风摇,香霭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

这种描写手法,很容易使我们想起汉代的乐府诗《陌上桑》: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王实甫把民歌中这种夸张的烘托手法运用到戏剧中来,手法相似而不又同。《陌上桑》写罗敷,无一言及于容貌,全从虚处着笔,《西厢记》写莺莺则既直接描写莺莺的容貌,又写出了看莺莺者的种种表现,虚实结合,相得益彰。贪看罗敷的,虽有各种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但这些人都是没有断七情六欲的红尘中人;而贪看莺莺的,则不仅有红尘中的人,也有佛门信徒,更可以衬托出莺莺的美,收到更强烈的艺术效果——“诗人啊,替我们把美所引起的欢欣,喜爱和迷恋描绘出来吧,做到这一点,你就已经把美本身描绘出来了!”[55]既然有这样多的人一见到莺莺就心荡神迷,还有谁不相信莺莺是美的呢?王实甫在把莺莺形体美的各个部分逐一指给我们看的同时,又描写了看到莺莺的人那种“欢欣,喜爱和迷恋”的表现,使“我们才仿佛觉得自己也在欣赏他所欣赏的那个俊美形象”。我们能够从莺莺所引起的周围人的反应中,领会莺莺的美。

剧作家的最终目的是写人,以形写神,通过肖像描写来更好地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揭示人物的心理和性格特征。即使是写莺莺的“呖呖莺声”般的声音,也是把这声音作为莺莺美好心灵的声化。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风度神韵,只是他或她内心世界的外在表现,是言谈、举止、神情气度等的综合的、集中的反映。在描写人物肖像时,表现出人物的风度,也就等于揭示了一个人的教养和心理特点。从对莺莺的描写中,我们看出她对张生既爱慕,又有着少女的羞涩,她的风度以及她相国小姐的身份,正如红娘所说:“他眉弯远山不翠,眼横秋水无光,体若凝酥,腰如弱柳,俊的是庞儿俏的是心,体态温柔性格儿沉。虽不会法灸神针,更胜似救苦难观世音。”(三本四折〔绵搭絮〕)写莺莺的容貌体态,原本是要表现莺莺的思想性格。

除此之外,《西厢记》里的肖像描写还有这样几种作用:

一是表现作者对人物的态度。为了揭示莺莺美好的心灵,才描写她美丽的容貌。这正如灌园耐得翁在谈到影戏时所说:“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与之丑貌,盖亦寓褒贬于市俗之眼戏也。”[56]在写到莺莺美丽容貌的时候,不是在作冷静、客观的介绍,而是充满了赞美的爱的激情,借用莱辛评论公元前一世纪罗马诗人奥维德在《情诗集》里描写允娜时的话说,就是:“他在指出这些美点是,表现出一种令人销魂的陶醉。”[57]欲美其心,故美其形,把对莺莺美好心灵的赞赏之情,寄托在对她美丽容貌的赞美之中,有着鲜明的倾向性。

而对郑恒的描写便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即使是在肖像描写中,这种感情也有着明显的体现。红娘眼里的郑恒是:

乔嘴脸、腌躯老、死身分……

(五本三折〔络丝娘〕)

那吃敲才怕不口里嚼蛆,那厮待数黑论黄,恶紫夺朱。俺姐姐更做道软弱囊揣,怎嫁那不值钱人样img34驹。

(五本四折〔折桂令〕)

张生眼里的郑恒是:

那里有粪堆上长出连枝树,淤泥中生出比目鱼,不明白展污了姻缘簿?莺莺呵,你嫁个油炸猢狲的丈夫;红娘呵,你伏侍个烟熏猫儿的姐夫;张生呵,你撞着个水浸老鼠的姨夫。

(五本四折〔庆东原〕)

这也是欲丑其心,故丑其形了。

二是表现张生对莺莺的爱慕。中国有句谚语:“情人眼里出西施”,张生眼里的莺莺越是美,就越是表明他对莺莺的爱。

三是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由于莺莺的美丽,才引出了张生的爱慕,使他做出了一系列追求的行动,从而构成了与老夫人的矛盾冲突。孙飞虎的兵变抢亲又是因为莺莺的美丽,引出了突发事变,促进了情节的发展。在《西厢记》里,莺莺肖像的描写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随着戏剧情节的发展,在描写人物一系列的行动中逐步完成的,在剧情发展的各个阶段上,也就不同程度地起着加强矛盾冲突、推动剧情发展的作用。

戏曲发展为代言体的艺术之后,同时也就失去了抒情体、叙事体文学那种运用各种手法、灵活机动地塑造人物的长处。艺术活动是一种创造性劳动,天才的剧作家却能够用自己辛勤的劳动来丰富艺术规律,为戏剧艺术手法增添新的光彩。王实甫一方面吸收了其他诸多文体的某些长处,来丰富戏曲的表现手法,前面提到的自然环境的描写,就具抒情及有叙事体文学描写自然景物的功能,是一般戏剧家所不容易做到的。对于人物形体动作的描写,也起到了叙事体文学中细节描写的作用。刻画语言艺术的肖像,也是剧作家把叙事体文学的艺术手法,借鉴到戏剧中来的一种表现。因此有人称《西厢记》为“曲本小说”[58]。王实甫写作《西厢记》是创造性劳动,他是在继承和发展中华民族丰富文学遗产中进行的创造性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