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语言的传神塑像
——描绘人物的形体动作,使人物“有形地思考”
戏剧是表演艺术,由演员在舞台上进行表演作为戏剧创作的最后完成,本来就富有动作性。这种表情动作,是由演员根据台词揭示的剧中人物内心感情而设计出来的,这是话剧和戏曲所共有的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我们在这里所谈的,是指在人物的唱词和道白中所描绘出来的、与台词完全一致的动作表情细节,通过这种典型的细节描绘,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活动,这是戏曲中所独有的,而王实甫又是运用这种艺术手法最突出、最成功的一位。王实甫把剧中人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除了用咏叹调式的大段抒情唱词反复咏叹,使人物作“出声地思考”之外,更别出心裁,赋无形于有形,使人物进行“有形地思考”,把人物微妙的思想感情,通过优美动人的舞蹈身段、通过表情动作来表现,以形写神,可以收到载歌载舞、声形并茂的艺术效果。
这种动作表情的描写,在《西厢记》里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由剧中人作自我描述,另一种是剧中人描述其他人物。
先看第一种。
张生初遇莺莺,在他寂寞的心灵中燃起了爱情的火焰,他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一本一折〔混江龙〕)了。他说自己:“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槌床。”(一本二折〔二煞〕)“我和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尾〕)抓住张生失眠后辗转反侧、长吁短叹、倒枕捶床的细节加以描绘,把他内心深处无声无形的相思,转化成了鲜明可见的形体动作。尤其是“倒枕槌床”的描写更是传神。睡不着本不干床枕之事,但张生一腔无名怨气无处发泄,一片身心无处安排,好像床枕也不合他的心意了,表现张生如饥似渴的相思心理极为传神。张生对莺莺着了迷,当然会想念她,但妙在张生要“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这“慢慢”二字,刻画张生的心理非常生动,好像小孩子遇到好吃的东西,舍不得大口一下子吃完,要一点一点慢慢品味一样,张生对莺莺也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仔细回忆,回忆莺莺成了他的一种享受。“手抵着牙儿”则尤其传神,画龙点睛般地把张生“想”莺莺时的情态,给活活画出来了,真是勾魂摄魄的笔墨!
《联吟》一折,张生在月下悄悄走到墙角边,等着偷看出来烧夜香的莺莺,他这样描述自己的行动:“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一本三折〔斗鹌鹑〕)偷看人家女子,是不光彩的行为,在封建社会里,对一个读“圣贤书”的书生来说,便具有更大的风险,搞不好被人家发觉,就会声名狼藉。因此张生走路就格外小心,既不敢出声,又不敢露形,暗地里走走停停。张生通过描述自己的行动来表现自己的心理情绪,他的行动描摹得越逼真、越生动,他的心理也便被揭示得明白无隐。张生等待莺莺前来赴约,一会儿“呆答孩倚定门儿待”(四本一折〔混江龙〕)、“倚定门儿手托腮”(〔天下乐〕),一会儿又“数着他脚步儿行,倚定窗棂儿待”(〔那吒令〕),把张生那种焦急烦乱、坐立不安的情怀,表现得活灵活现。
通过其他剧中人的口,来介绍人物的动作表情也很常见。
崔张初遇,张生是“风魔”了,莺莺呢?通过张生的口写道:“他那里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一本一折〔元和令〕)对张生既爱慕又羞于出口的心理,不发一言,只通过“亸肩”、“捻花”的动作,便已表露无遗。接着又从张生的口里,描写了莺莺的容貌、装束,说话时的情态、走路时的风韵等等,起到了作家出面进行描写叙事的作用。这是王实甫吸收小说艺术手法的表现之一。
《闹简》一折是一篇绝妙文字,通过红娘的眼,写莺莺见到张生简帖前后的种种表现,极为传神。“则见他钗亸玉横斜,髻偏云乱挽。日高犹自不明眸,畅好是懒、懒。”(三本二折〔醉春风〕)写莺莺的静态,以“静”表现莺莺的“懒”。“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同上),写莺莺的动态,以“动”表现莺莺的“懒”。这里的“懒”是指心疏意散,凡事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好事难成,与张生的姻缘被老母亲拆散,将来的前途如何?百虑萦怀,愁思熬煎,还有什么能使她打起精神来呢?最后继之以“长叹”,一个为爱情所苦恼的少女形象,通过几个连续动作,就刻画得神态全出,通过这几个动作描写,让我们听到了莺莺的心声。祝枝山云:“此是双文(指莺莺)小照,有情有态,不独春闺睡起图也。一幅素纸,能使双文情态毕露,如见其形,如闻其声。尤妙在笔笔是红娘眼内双文,笔笔是红娘心内双文,有无数猜疑不定,全为下文改变朱颜反照。何物文人,通灵乃尔!”[50]“改变朱颜”是指莺莺见简以后的情况:
晚妆残,乌云亸,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鬟。将简帖儿拈,把妆合儿按,开拆封皮孜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旦怒叫)红娘!(红做意云)呀,决撒了也!(唱)厌的早扢皱了黛眉。(旦云)小贼人,不来怎么!(红唱)忽的波低垂了粉颈,氲的呵改变了朱颜。
(三本二折〔普天乐〕)
这一曲并没有直接描述莺莺的感情变化,只是通过见简、看简、发作时的不同表现,刻画她见到张生简帖后又喜又怕的心态。“轻匀”、“乱挽”,写莺莺急于拆看简帖,无心梳妆;看简时既云“孜孜”、既云“颠来倒去不害心烦”,发作时却说“厌的”,这里分明有“诈”,说明莺莺变脸发作原非本心,怕红娘知觉,不得不以攻为守、假意为之。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说:“三句递伺其发怒次第也。皱眉,将欲决撒也;垂颈,又踌躇也;变朱颜,则决撒矣。”[51]抓住莺莺在不同阶段的几个表情变化,以形写心,便细腻入微、生动传神地表现出莺莺的心理变化,可称神来之笔!
从红娘眼里看张生,也有很精彩的笔墨。比如,白马退敌之后,红娘去请张生赴宴,只见张生“叉手忙将礼数迎”(二本二折〔小梁州〕),“‘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可早莺莺跟前,‘姐姐’呼之,喏喏连声。”(〔上小楼〕)“来回顾影,文魔秀士,风欠酸丁。下工夫将额颅十分挣,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满庭芳〕)……完全是靠一系列动作表现的描绘,揭示张生等待与莺莺做亲时喜事匆匆、心痒难挠的心理状态,惟妙惟肖。
通过人物表情动作的描写,揭示人物心理、感情的例子还很多,比如,张生进京应考,送别之际,莺莺说她与张生的表现是:“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嘘气”(四本三折〔朝天子〕),他们对老夫人“拆鸳鸯在两下里”的态度、他们分别时的留恋伤感之情,通过这一“一递一声”的长吁气,不是得到了“声形并茂”的表现吗?再比如,张生为了追求莺莺,向红娘“自报家门”,被红娘“抢白了一顿”之后,说:“听说罢心怀悒怏,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一本二折〔哨遍〕);白马解围之后,莺莺在宴会上听到老夫人赖婚的话之后:“扢搭地把双眉锁纳合”(二本三折〔得胜令〕);《拷红》折红娘迫使老夫人“就范”之后,红娘说张生:“相思事,一笔勾,早则展放从前眉儿皱”(四本二折〔东原乐〕)。把人物的喜怒哀乐种种感情,都通过这一寸眉峰的变化,得到了生动的表现。
通过表情动作的描写,可以表现出人心灵的本相来。动作、表情,起源于心灵,人物的表情、动作,是人物思想感情、心理状态的外在体现,是由人物的思想感情所决定的。有意识的、表现内容的表情动作,就是表现思想感情的无声语言。法国的狄德罗在《绘画论》中说:“什么是表情?一般说来,就是感情的形象。”“他心灵的每一个活动都表现在他的脸上,刻画得很清晰,很明显,我们决不会弄错。”[52]我们的古人也早有精辟的论述。《毛诗序》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53]这种无声的语言是对有声语言的一种补充,它能够表现有声语言所难以表现的更微妙的激情。《西厢记》使这种无声的语言与有声的语言相配合,相映照,收到了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载歌载舞的戏剧,所表现的是一种提高了的、诗化了的感情,它能够通过歌舞,把某一事物、某种感情,表现得诗意盎然,令人沉浸其间。而表情和动作的描写,能够把人物感情变化链条中的关键环节、最能体现人物心灵的刹那,固定下来、放大出来,有利于演员在舞台上做形体表演,使戏剧更多地具有造型艺术的表现手段和美感特点,能够表达更丰富、更深刻的感情,因而刻画的人物也更生动、更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