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曲细腻的恋爱心境描写
——把握人物吐露心迹的契机,使人物“出声地思考”
王实甫那支生花妙笔,深入到人物的心灵深处,极其细腻、极其充分、又极其生动地揭示着人物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
描写人物发自肺腑深处的真情实感,是《西厢记》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之一,也是《西厢记》具有诗情画意的重要因素之一。因此,细腻入微地描写人物的感情活动,就成了《西厢记》的一大特色。对此,郑振铎先生有过非常精彩的论述:
中国的戏曲小说,写到两性的恋史,往往是二人一见面,便相爱,便誓订终身,从不细写他们的恋爱的经过与他们的在恋时的心理。《西厢》的大成功便在它的全部都是婉曲的细腻的在写张生与莺莺的恋爱心境的。似这等曲折的恋爱故事,除《西厢》外,中国无第二部。[43]
在写张生一个少年书生的狂恋,作者已是很用心用力的了。从初见到图谋再见,从退贼到拒婚,从和诗到递简,从跳墙到被嗔责,从卧病到佳期,从别离到惊梦,从送书到受物,从郑恒作梗到团圆,他差不多时时的都在恋爱的惊风骇浪的颠播之中。时喜时忧,时而失望,时而得意。那末曲折细腻的恋爱描写,在同时剧本中,固然没有,即后来的传奇中,也少有如此细波粼粼,绮丽而深入的描状的。于少女莺莺的心理与态度,作者似乎写得尤为着力。……欲前故却,欲却又前,屡欲掩抑其已被唤起的情绪,却终于不能掩饰得住。……久困于礼教之下的少女的整个形象,已完全为实甫所写出了。[44]
激情引起丰富多彩的言词
——描绘人物活动的特定情境,做到情境融汇
人物的真情实感并不是凭空而发,它是在一定的环境中产生,也是在一定的条件之下才吐露的。剧作家只有描写出产生人物感情的客观环境,把握住人物吐露心迹的契机,人物的感情才是真实的,才能产生感人肺腑的艺术力量。只有使人物心中喜怒哀乐的感情,与产生这种感情的客观情境和谐一致,达到完美的统一,才能够沁人心脾,摇荡性灵。《西厢记》不仅注意揭示人物的心理感情,也善于揭示人物的心理感情,在剧中人所有的抒情场合,都做到了情与境的完美统一,创造了具有浓郁诗情的意境。
《惊艳》是一节有名的文字,张生与莺莺初次相遇,在张生的心池里激起了巨大的感情波澜:“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一本一折〔赚煞〕),“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一本二折〔三煞〕);莺莺也不差些儿,她不仅仅是被动地“尽人调戏”,还有主动行动:“回顾觑末”、“眼角留情”、“脚踪传心”等等。“刚刚的打个照面”,就不仅“风魔了张解元”,也使得崔莺莺不顾“男女之大防”,情不自禁地向张生“目挑心招”,写出了剧中人产生这种思想感情的情境。从孩提时代起,就在少男少女心中筑起了男女隔阂的大墙,被封建礼教分割开来的青年男女,各怀着一腔愁闷。莺莺说:“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一本楔子〔赏花时·幺篇〕)这里的“闲愁”,既是指春残花落的伤春苦闷,也有被禁闭深闺的青春少女的怀春苦闷。张生则是“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一本一折〔混江龙〕),也是“满马春愁压绣鞍”。这样,两个青年男女邂逅相遇,在他们寂寞的心灵中产生了一种本乎自然的异性爱慕的感情,也就是很自然的了。剧作家在这里为他的男主人公安排了大段的唱词,让他抒发对莺莺爱慕的感情。对莺莺,没有直接描述她的心理,但捻花而笑、暗送秋波等等举动,就是她心理活动的外在表现。只是她作为一个相国小姐,受礼教束缚远比男子为多,感情内向,在一般情况下,她还要时时注意隐蔽她的“非礼”之情。这是男女主人公叛逆种子的萌芽,在人物性格发展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所以作者抓住这一契机,描写人物的思想活动。
最能表现人物精神境界的时刻,往往是剧情急剧转折的当口。事态有了新的出乎意料的变化,随着主人公命运出现的波折,人物的性格也经受着考验。把戏剧的主人公放在“恋爱的惊风骇浪的颠播之中”,抓住这样关键的时刻加以考察,让人物自己来表白自己的心情。孙飞虎兵围普救,要掳莺莺为妻,这时候,莺莺的去就对于全寺僧俗、乃至伽蓝庙宇的安危,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如何对待这场祸事,对于生活在深闺、珠围翠绕中长大的莺莺来说,确实是个不易处理的难题,然而偏偏要安排她来处理,这就必然促使她产生剧烈的思想活动。王实甫首先刻画她惊慌失措、孤苦无告的心境:
〔六幺序〕听说罢魂离了壳,见放着祸灭身。将袖梢儿揾不住啼痕。好着我去住无因,进退无门。可着俺那埚儿里人急偎亲?孤孀子母无投奔,赤紧的先亡过了有福之人。耳边厢金鼓连天振,征云冉冉,土雨纷纷。
〔幺篇〕那厮每风闻,胡云,道我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恰便似倾国倾城的太真。兀的不送了他三百僧人!半万贼军,半霎儿敢翦草除根。这厮每于家为国无忠信,恣情的掳掠人民。更将那天宫般盖造焚烧尽,则没那诸葛孔明,便待要博望烧屯。
(二本一折)
莺莺的心理表现得很有层次,前一曲侧重在抒发自己不知所措的惊慌情绪,后一曲侧重在对孙飞虎叛军的怨愤、谴责,感情趋于冷静、深沉。最后才提出来三计。三条计都由她一个人提出来,说明她心里有主意、有判断能力,肯于做自我牺牲。这一点远远超过了老夫人。这种性格,同后来《闹简》、《酬简》时的表现是相一致的。抓住这种表现人物精神境界的契机,大笔淋漓地抒写着人物汹涌的感情波涛。莺莺对爱情的态度,我们看得很清楚,这里又让我们看到在恋爱之外、在恋爱与其他情况发生矛盾的时候,莺莺的感情态度。这种描写,使人物性格和内心世界呈现多层次,使人物形象更加血肉丰满。
同样的例子,还有老夫人《赖婚》一折。本来有成言在先,说好了能退贼者以莺莺妻之,但在酬谢宴上,老夫人却让莺莺以兄妹之礼与张生相见。老夫人话一出口,剧情出现了突然的转折,剧中人也在这种突然的事变面前经受考验,产生剧烈的感情冲突,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最自然、最真实的声音:
(末背云)呀,声息不好了也!(旦云)呀,俺娘变了卦也!(红云)这相思又索害也!
(二本三折)
好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在人们的感情中泛起了层层波浪;好像是在寂静的空谷中一声震响,引起了四面八方的回声。张生、莺莺、红娘,三个人物不约而同地从不同的角度做出了反应,表现了他们各自的心理。老夫人这一句话,是对崔张姻缘的当头棒喝,是在莺莺如火的情思上泼的一盆冷水,必然引起莺莺激烈的心理活动。于是,一连用了好几支曲子,描写莺莺复杂的感情:
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不邓邓点着祆庙火。碧澄澄清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
(〔得胜令〕)
这席面儿畅好是乌合!
(〔甜水令〕)
老夫人转关儿没定夺,哑谜儿怎猜破;黑阁落甜话儿将人和,请将来着人不快活。
(〔乔牌儿〕)
老夫人谎到天来大,当日成也是恁个母亲,今日败也是恁个萧何。
(〔殿前欢〕)
俺娘呵,将颤巍巍双头花蕊搓,香馥馥同心缕带割,长搀搀连理琼枝挫。白头娘不负荷,青春女成担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俺娘把甜句儿落空了他,虚名儿误赚了我。
(〔离亭宴带歇拍煞〕)
崔莺莺不仅仅是在抒发她姻缘遭受挫折的痛苦之情,也在抒发她对破坏他们姻缘的老母亲的不满之情。老夫人赖婚这一关目,不仅是剧情的一个转折,也表现了莺莺性格的发展,这就是剧作家如此不惜笔墨地对莺莺的感情起伏进行渲染的原因所在。在这样的反复咏叹中,造成了强烈的抒情气氛,具有只用说白或只用行动来表现莺莺的态度所不能比拟的艺术效果。
矛盾冲突尖锐激烈的时候,确实能激发人物的感情,但是应当看到,《西厢记》的作者并不是只在矛盾冲突尖锐激烈的时候,才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还精心安排了一些表面看来很平静、无冲突的场面揭示人物的感情,像白马解围之后的“请宴”(二本二折)、老夫人赖婚之后的“听琴”(二本四折)、拷红之后的“送别”(四本三折)、张生中状元之后莺莺的“缄愁”(五本一折)等等都是这样的场面。“送别”的唱词,几乎都是莺莺抒发她与张生离别的痛苦: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
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到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滚绣球〕)
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什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揾湿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
(〔叨叨令〕)
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元来此别离情更增十倍。
(〔上小楼〕)
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幺篇〕)
……
整折戏情节的推进很缓慢,节奏很舒缓,并没有尖锐的冲突和扣人心弦的斗争,然而却生动地表现了在戏剧冲突影响下,特定的人物之间的关系,使大段的抒情唱段,感情激荡,诗意盎然。对婚姻前途的忧虑、对无情老母的怪怨、对亲人上路的担心、初离乍别的悲伤……这种种情愫,就使莺莺极度悲伤,极度痛苦,以致“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快活三〕)这样的抒情,写出了莺莺真实的思想感情。这一折只由莺莺一个人来唱,张生没有唱词,但也表现了他的感情。张生是一个天真诚实的书呆子,他一听老夫人以中状元为允婚条件,便放心了,他对自己的才学满有把握,对莺莺的感情也深信不疑,一心只盼望早到京师状元及第,所以他并不悲伤:“凭着胸中之才,觑官如拾芥耳”,“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真乃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一个忧心忡忡,一个踌躇满志,莺莺与张生两个人物的性格心态,对比得何等鲜明!这里并没有写人物之间的冲突和斗争,却依然有丰富的戏剧性。
王实甫善于抓住矛盾冲突尖锐激烈的当口,在戏剧情节迅速推进的时刻、在暴雨霹雳中来揭示人物的感情,描写出精彩的抒情场面;也善于利用节奏舒缓、剧情缓慢的时候,放手写出非冲突性的场面,在光风霁月中揭示人物的感情。不论哪一种场合,都能够抓住契机,根据人物性格,把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感情,充分挖掘出来,打开人物心灵的闸门,使感情如冲破堤防的洪水,奔涌腾跃而出,得到痛快淋漓的抒发,情与境和谐统一。别林斯基说:“戏剧中通常被称为抒情部分的东西,不过是非常激动的性格的力量,是它的激情不由自主地引起丰富多彩的言词;或者是登场人物内心深藏的秘密思想,这种思想是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诗人使登场人物出声地思考的。”[45]通过这种“出声地思考”,剧作家使人物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思想迸发出来,显示了非常激动的性格的力量,能够引起观众和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这种感情促使人物增强了意志力,从而付诸行动,又推动剧情的发展,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在戏剧里,具体的心情总是发展成为动机或推动力,通过意志达到动作,达到内心理想的实现……”[46]
意景心象遑论四时
——描绘人物活动的自然环境,做到情景相生
从特定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来把握人物吐露心迹的契机,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剧中人活动的环境,还包括人物生活于其间的自然环境。大自然的美景,为诗人、为小说和散文作家提供了广阔的用武之地,使他们创造出了许多令人神往、令人陶醉的深沉意境;在戏剧作品里,描写景物则存在着更多的困难,这是因为,在剧本里,人——是作家心目中唯一的客体。在戏剧作品里,成功地描写自然环境的作品是不多的,而王实甫却最擅胜场。
好的景物描写,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它可以表现人物的身份、揭示人物的心理、抒发人物的感情。“风静帘闲,透沙窗麝兰香散”(三本二折〔粉蝶儿〕),仅此两句,就写出了莺莺闺房的幽静。金圣叹赞赏云:“帘内是窗,窗外是帘。有风则下帘,无香则开窗。今因无风,故不下帘;却因有香,又不开窗。只十一字,写女儿深闺便如图画。我从妙文得认莺莺,我又从妙文得认莺莺闺中也。”[47]这里不仅是用“静”、“闲”、“散”三字表现风、帘、香的情状非常生动、准确;更主要的是用这优美的环境衬托了莺莺其人的美好;同时,与下文的“绛台”、“金荷”、“银
”等金碧辉煌的华美陈设相配合,显示了莺莺相国小姐的高贵身份。离开了这些描写,我们无从认识莺莺“闺中”,对莺莺的认识也就差一层了。
王国维提出了境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说法:“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48]当然,“无我之境”也还是有“我”的,任何形式的诗歌,都是感情的一种表现形式。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不论用什么样的笔法写景,总还是人的感情的一种流露,只是这种感情有隐显、浓淡之分而已。诗词中的写景,往往是描写作家自己所见之景,抒发自己对大自然的主观感受,抒情主人公便是抒情诗人自己(有时也在作品里塑造其他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观物的“我”,即是作者自己。而在戏剧作品里,剧作家不能自己出面讲话,作者是在代剧中人立言,而“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49],必须时时刻刻用剧中人的语言去抒发剧中人的感情,因而观物的“我”就不是剧作家自己,而是具有不同性格、不同心情的剧中人物。戏剧中的写景,必须为刻画人物形象服务,传达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一旦脱离了人物塑造,即使能够为大自然勾魂摄魄,所写之景如在目前,也不能算是成功的笔墨。
《西厢记》里的景物,都是剧中人眼里的景物,不论是物来动情也好,情往感物也好,都以抒发人物感情为目的,写景即是写情,而不是单纯地为写景而写景,为写境而写境。景与情和谐统一,亦景亦情,一笔两到。先看物来动情的例子。一本一折张生眼里蒲津一带的景物是: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却便似弩箭乍离弦。
〔天下乐〕只疑是银河落九天。渊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
通过张生的眼,介绍了蒲津一带的形势,描绘了黄河的景象,恢宏壮阔,体现了江山形胜的雄奇之美,具有写境的作用。同时,这种景象又激发了张生的豪情,表现了张生的心胸、学识、“乘浮槎到日月边”的志向和气概,又具有了抒情的作用。
张生莺莺月下联吟,环境极美:“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一本三折〔斗鹌鹑〕)花阴,月色,不仅为张生即景生情,吟出才华横溢的诗篇提供了根据,更主要的是,要以景烘情。王实甫认为,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是美的,他们追求爱情的行为是美的,所以才用这美好的景物渲染烘托。让崔张在这样美的环境里,用吟诗的方式相恋。〔麻郎儿·幺篇〕写莺莺人去惊飞宿鸟,鸟飞振动花枝,枝动摇落花瓣,绘声绘色,创造了诗情画意般的境界,也形象细腻地衬托出张生从对莺莺痴迷状态中惊醒的心理神态,获得了非写景不能达到的艺术效果。
张生如简赴约,红娘为崔张这一对有情人的结合而高兴,这时她眼里的景物是:“嫩绿池塘藏睡鸭”,“淡黄杨柳带栖鸦”,“牡丹芽”、“荼
架”、“苔径”、“露珠”(三本三折〔驻马听〕)……特别强调了景物的色彩美,以表现环境的美,而这种景物的描绘,同时也就是红娘为崔张幽会、为富有诗意的爱情唱的赞歌。
这样的环境、景物触动了人物的感情,于是正好借述说景物,来抒发自己的感情。
再看情往感物的例子。
剧中人带着某种心情去看周围的景物,使景物也带上了感情色彩,于是这种被剧中人的感情浸泡过的景物本身,便成了剧中人感情的体现。莺莺感到没有自由,满腔受拘束的苦闷,见到月边的云霞,云霞也染上了她的感情色彩:
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绣闱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生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二本四折〔小桃红〕)
莺莺送张生上朝取应,莺莺格外烦恼,在她的眼里,周围景物也就随之带上了一层浓重的感伤色彩,使莺莺唱出了脍炙人口的名句:“碧云天,黄花地……”(四本三折〔端正好〕)秋天的景物也在助人凄凉。离人的眼泪能染醉霜林,一个“醉”字,写出了别离情的浓重醇厚。
莺莺“夜去明来”的梦幻般的生活被老夫人发现了,于是鸳鸯被拆散,她与张生的姻缘又面临着新的危机。满怀惆怅的莺莺,把她的离愁别恨附丽于暮秋景物之上,使得这种种景色也就变得分外凄凉了。通过这种景物描写,渲染了莺莺的悲凉伤感情绪,表现了由于老夫人逼令张生赴试所激起的莺莺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涛。感情,本来是内在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既无声、又无臭,通过写云、写花、写风、写雁、写霜林这些景物来表现,使感情变得具体可感了。是景,也是情,情与景非常和谐地融为一体。
王实甫由于特别擅长把环境描写同人物心情的刻画相结合,《西厢记》里便留下了许多情景兼融,让人口齿生香的名句,像下面这些句子,都是历来传诵人口的:
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
(一本一折〔寄生草〕)
风过处花香细生。
(一本三折〔金蕉叶〕)
我忽听、一声、猛惊,元来是扑剌剌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
(〔麻郎儿·幺篇〕)
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
(〔络丝娘〕)
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
(二本一折〔八声甘州〕)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混江龙〕)
落红满地胭脂冷。
(二本二折〔耍孩儿〕)
……
中国戏曲的舞台原本是没有布景的。戏曲在形成过程中受历史、小说等相关文体影响,其结构与话剧固定的时间、地点和单一故事的“三一律”板块式结构不同,戏曲结构是线条式的,流动的,史诗式叙事,舞台不受时空限制,所谓“三五步走遍天下”,在台上转一圈便区移地换,唱一段即时过境迁。随时更换时间地点便无从设置布景。因此戏曲中的景也便与话剧不同,不是实有之景,眼见之景;而是为了渲染氛围、烘托心境创造出的具有很大随意性的“意景”、“心象”。以四本三折“长亭送别”为例:
〔瑞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有声有色,广漠无垠,立体的秋色图!不愧是令人心醉的千古名曲。但这种无边秋意是舞台无法展现的,它只能是剧中人的心灵感受。曲中明言“晓来”,红娘也说莺莺“不曾吃早饭”,可见送别的时间是早晨。而次曲〔滚绣球〕又说“倩疏林挂住斜晖”,〔一煞〕、〔收尾〕二曲又有“暮霭”、“夕阳”、“残照”等语,似乎送行是在傍晚,或者饯别宴从早晨一直延到黄昏。倘是在黄昏离别,莺莺曾嘱咐张生要“眠早起迟”,张生也吩咐仆童“早寻个宿处”,岂不是刚上路便要寻宿?似又不近情理。如果较真儿起来,会有一些令人不解之处。其实,戏本无实,故事是虚构的,景物也是虚拟的,如同中国诗歌、中国绘画,可以造境不问四时。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载,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求。王维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所谓得心应手,意到便成,造理如神,迥得天意。再如,鹤本活动于水草沼泽之地,而画却常以松鹤为题。这都是按常理难以理解的。王实甫只是为写出莺莺的离情别绪而造境,本不是以写实之笔描绘周围景物的写境。对戏曲中的景物,不必较真儿,也不能较真儿。《西厢记》如诗如画,当以诗心解之。
写景即是写人,是人物眼中的景。所言者景,所表者情,人物的思想感情是附着在景物上才得以表达出来的。《西厢记》描人所不能描之景如在目前,吐人所不能吐之情感人肺腑,华而不浮,丽而不淫,确是化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