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燕瑾讲《西厢记》
1.6.4.1 开传奇之先声——矛盾冲突和戏剧结构

开传奇之先声
——矛盾冲突和戏剧结构

《西厢记》因其情节曲折、篇幅长,曾经引起学术界对其创作时代产生过怀疑。这种怀疑自然不能成立,却也说明人们对《西厢记》一新面目的惊诧——在人们都沉浸在戏剧一本四折的时代,竟然有别开生面的例外!其实,《西厢记》的体例不仅在元杂剧中是首创,它的产生还早于《永乐大典》中所收之南戏《张协状元》[28]。王实甫做了破天荒式的创造,为中国戏曲敷衍长篇故事、表现丰富内容做出了开疆拓土的贡献。

人物心态的斗法

——交错发展的两种冲突

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但是,并不是任何冲突都具有戏剧性,戏剧冲突并不是剧作家随心所欲地任意制造出来的,它必须建立在坚实的人物性格的基础之上,构成真正的性格冲突。作家赋予人物以鲜明的性格,人物便具有了鲜活的生命力,有了自己的意志和行动逻辑。性格越是鲜明,人物的意志力越强,越不受作家任意支配。作家遵循着这样的逻辑描写人物的感情和行动,情节也便自然而然地展开,而不受作家的任意摆布,所以金圣叹说:“《西厢记》正写‘惊艳’一篇时,他不知道‘借厢’一篇应如何。正写‘借厢’一篇时,他不知道‘酬韵’一篇应如何。总是写前一篇时,他不知道后一篇应如何。”[29]人物的不同性格决定着戏剧冲突的发展,在冲突的发展中展示人物的感情和命运。王实甫并不刻意追求戏剧矛盾冲突的尖锐和复杂,也不人为地制造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而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却是极力摹写,传神入微。剧作家塑造出了栩栩如生、具有独特个性的典型人物,由活生生的人物性格所造成的冲突,才符合生活的必然规律,才合于“人情物理”,显得那么自然、和谐、真实、感人。

老夫人出于对女儿莺莺的疼爱,要行使她做母亲、做家长的权力,管束莺莺的行动,干涉莺莺的恋爱婚姻,这就与渴求自由、追求自主婚姻的莺莺、张生以及支持莺莺张生的红娘发生了矛盾,这是一场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同封建卫道者之间的矛盾斗争,是不同人物之间意志的对抗,构成了《西厢记》的第一条冲突线。这场矛盾斗争,决定着剧中人的前途命运,贯穿戏剧的始终,造成了情节发展中大的波澜起伏。莺莺与张生佛殿相遇,四目勾留,彼此萌发了爱慕之情,在封建时代,爱情没有合法地位,加上有“治家严肃”的老夫人“拘系”着,他们的感情只能在暗中发展,“谁肯把针儿将线引?”他们把实现幸福婚姻的希望,还只能寄托在他人身上。孙飞虎兵围普救,这一偶然事件使莺莺、张生本来不合法的感情关系,经老夫人“退贼者以莺莺妻之”云云一番话,合法化了,于是他们的感情由暗而明,由无希望变为花烛在望。但是,老夫人过河拆桥,兵退身安,她又变卦赖婚了,莺莺与张生又由“花烛在望”,变成了大失所望,他们的爱情也随之由公开而转入暗中。直到他们靠了自己的努力,私自成合,才迫使老夫人以“中状元”为条件,让步认可,张生状元及第,有情人终成眷属。

莺莺是婚姻的当事人,她向往并追求着爱情。但行动上,又极其小心,徘徊踌躇,有很多“假意儿”。这种“假意儿”造成了她与红娘、张生之间的很多误会,在她与张生结合的道路上,置下了层层障碍,这便构成了《西厢记》的另一条矛盾冲突线,即莺莺与张生、红娘之间的矛盾冲突。莺莺一方面“倚着栊门儿待月,依着韵脚儿联诗,侧着耳朵儿听琴”(三本四折〔紫花儿序〕),“用心儿拨雨撩云”(三本二折〔斗鹌鹑〕),使张生如醉如痴、神魂颠倒地爱慕她;另一方面又“对人前巧语花言”(三本二折〔斗鹌鹑〕),“怒时节把一个书生来迭噷”(三本四折〔紫花儿序〕)使张生“一气一个死”(三本四折)。张生的欢乐和忧伤、红娘的幽怨和欣慰,于是便随着莺莺态度的变化而变化,张生的希望之火,也随之明灭熄燃。

剧作家巧妙地组织这两组由剧中人意志所造成的矛盾冲突,使两条冲突线交织发展,互相促进。剧中的老夫人虽然不是主要人物,出场次数也不多,却操纵着剧中人的命运,她答应莺莺与张生的婚事,就会使男女双方“两下里相思都较可”(二本三折〔乔木查〕);她失信赖婚,又会使这一对儿年轻人坠入痛苦的深渊。老夫人出场的时候,直接影响和操纵着剧中人的行动;她不出场的时候,这种影响也依然存在。青年男女不论做什么事情,总要对她有所戒备,有所隐瞒,总怕风声传到她的耳朵里,用张生的话说就是:“我则怕漏泄春光与乃堂。”(一本二折〔耍孩儿〕)时时有一个老夫人的阴影在活动,在笼罩和影响着人们的行动。在《西厢记》戏剧结构中,老夫人显然处于重要地位,老夫人同莺莺、张生、红娘的矛盾,贯穿全剧的始终,成为《西厢记》矛盾冲突的主线。莺莺与张生、红娘之间的矛盾冲突,受前一组矛盾冲突的影响和制约,从老夫人“赖婚”之后才有明显的展开,到莺莺与张生私相成合(即《酬简》)之时而解决,是戏剧冲突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出现的,成为戏剧冲突的副线。但是,次要矛盾的解决,使莺莺、张生、红娘能够更加协心共力,在叛逆的道路上迅跑,加强了自身反抗的力量,又反过来促进了主要矛盾的解决。两条矛盾冲突线时分时合,互相配合,互相促进,推动着戏剧情节自然而又合理地向前发展。

由人物的性格心态生成的戏剧冲突,多姿多彩却极其自然,极合情理;去除了《董西厢》中法聪等寺僧过多参与崔张情事的描写,更显得集中紧凑,不枝不蔓,干净利落,此臧晋叔所谓“境无旁溢,语无外假,此则关目紧凑之难”[30]也。

洪波细浪的开合演进

——波澜起伏的戏剧情节

莺莺、张生、红娘同老夫人的冲突,关系着事态的发展方向,造成戏剧冲突的洪涛巨澜,决定着戏剧的主要故事情节。《西厢记》里描写了老夫人三次直接冲击干涉莺莺与张生自主婚姻的行动,每一次这样的行动,剧作家都安排老夫人亲自出场行使自己的意志,把她这种干涉行动的场面生动地描绘出来,推动剧情出现大的转折、大的波澜。老夫人的每次干涉,对莺莺、张生、红娘的心灵,都是一次大的震撼,都推动着莺莺与张生、红娘这一组矛盾冲突的发展。这样,就使得戏剧情节洪波细浪,在跌宕起伏中向前发展。

老夫人的第一个冲击行动是“赖婚”。

本来在“寺警”之前,莺莺与张生的爱情虽然经过了佛殿相逢、月下联吟、斋堂互视等一系列的感情交流,一直在发展、成熟,青年男女的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封建伦理道德、对老夫人意志的违抗和森严家规的背叛,已经构成、并酝酿着进一步的与老夫人的矛盾冲突。但是,莺莺与张生的爱情还处在潜滋暗长的阶段,还没有受到老夫人的直接干涉,还没有发生正面的冲突。为了加速事态的发展进程,剧作家在戏里大胆地引进了偶然性事件——孙飞虎兵围普救。这个事件在《莺莺传》、《董西厢》里都写到了,王实甫又充分利用了这一事件。这个事件虽然不是由人物性格冲突造成的,带有一定程度的偶然性,但却合乎戏剧的规定情境。“寺警”只是“路途有阻”、“天下扰攘”的一种表现。为崔相国办道场做好事之后,莺莺的美貌被播扬得远近皆知,因而“则为你闭月羞花相貌,少不得翦草除根大小”(一本四折〔路丝娘煞尾〕),使得孙飞虎一心要掳“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二本一折)的莺莺为妻,也就事出有因了。关键在于,王实甫并不是利用偶然事件制造离奇的情节,来迷惑观众,而是把这个事件作为推动戏剧冲突发展、刻画人物性格的外部条件。这对于戏剧冲突的发展,无异于是一付催化剂和激化剂。对于刻画人物性格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因此,这种偶然事件的引用,是剧作家文思敏捷的表现,诚如巴尔扎克所说,“偶然是世上最伟大的小说家:如果想取得丰硕的成果,就必须将它仔细研究。”[31]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偶然性乃是美所不可缺少的属性。”[32]在叛军围寺、生死攸关的紧急关头,老夫人走投无路,答应了能退贼者以莺莺妻之,张生请将破贼,青年男女满以为这是因祸得福,可以从此了却一桩心愿。可是,老夫人兵退身安,又悔却前言,变卦了——让莺莺以兄妹之礼拜见张生。老夫人不仅仅是改变了自己兵变时允婚的诺言,也是对莺莺与张生逐渐成熟起来的爱情作了明确否定。这样,前面逐渐酝酿形成中的追求爱情与封建专制之间的矛盾冲突,至此便由暗而明,爆发出来了。在老夫人赖婚之前,莺莺与张生的行动既不合“礼”,又不合“法”,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经过孙飞虎兵变,他们的关系得到了老夫人的同意,由非法转为合法,这就等于给了他们争取自主婚姻的一个把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使他们在不合“法”中取得了一定的合“法”性,不合“礼”中,具有一定的合“礼”因素,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使他们反抗的程度加强了,叛逆的步伐迈动得更快更大了。红娘、张生正是利用了这一有利条件,同老夫人进行斗争的。当老夫人赖婚的时候,莺莺敢于骂她的母亲是“即即世世老婆婆”(二本三折〔得胜令〕),“老夫人谎到天来大”(〔殿前欢〕),“毒害的恁么”(〔离亭宴带歇拍煞〕);张生也敢于当面陈词,质问老夫人失信悔婚的原因。造成了戏剧冲突的一个大的波澜。

老夫人的赖婚,对于莺莺来说,产生了两个方面的影响。一方面是增加了她对老夫人“忘恩”悔婚的不满,使她产生了追求爱情的更大的决心,正如她在听到张生埋怨“夫人且做忘恩,小姐,你也说谎也呵”(二本四折)时说:“这的是俺娘的机变,非干是妾身脱空。若由得我呵,乞求得效鸾凤”(〔东原乐〕),“好共歹不着你落空。不问俺口不应的狠毒娘,怎肯着别离了志诚种”(〔尾〕),所以她才敢于派红娘去探望张生,写简帖约张生相会。另一方面,莺莺又明确知道了老夫人对她与张生关系的态度,这就给她追求爱情的行动带来了新的束缚,使她在每当采取行动的时候,都要左顾右盼,都要用老夫人定下的与张生乃是“兄妹之礼”的调子,为自己找借口,打掩护,造成她与红娘、张生之间的矛盾。

听琴之后,莺莺派红娘去看望张生,“看他回来说甚话,我自有主意”(三本楔子),这是她大胆追求爱情的一个行动。张生很能理解莺莺这个行动的用意,他对红娘说:“小姐既有见怜之心,小生有一简,敢烦小娘子达知肺腑咱。”(三本一折)对莺莺来说,不是正中下怀吗?然而,当莺莺见到张生简帖的时候,却向为她穿针引线、替她向张生通殷勤的红娘发作了,并且立即写了回复张生的简帖,掷书而下,在红娘面前装起假来,使得红娘既怨莺莺的虚假,又真心支持她对爱情的追求,既想帮助张生,又感到无处下手——“两下里做人难”。

莺莺用诗简约张生月夜相会,这是她大胆追求爱情的又一个行动,而当张生真个如约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赖简——发作了。张生兴冲冲而来,飘飘然魂灵儿飞在半天,至此,一下子跌入了痛苦的深渊,“眼见休也”(三本三折)。莺莺与张生日夜盼望的“好事”,又被当事人莺莺自己的“假意儿”平添了一重阻碍。

经过这许多起伏波折,在红娘的帮助和鼓励下,莺莺终于同张生私自结合了。莺莺与张生、红娘的矛盾冲突结束了,但却激化了同老夫人的矛盾冲突。这位威严的相国夫人,将怎样对待他们呢?她会容忍这“辱门败户”的“非礼”行为吗?于是引起了老夫人对自主婚姻的第二次冲击,把戏剧的矛盾冲突推向了高潮,这就是第四本第二折——《拷红》。

“拷红”是矛盾双方的一次大的搏斗,是主要矛盾冲突发展的最尖锐、最紧张激烈的时刻,这一回合斗争的成败,将决定着戏剧主人公的命运和事态情节的发展。对于这一回合的斗争,剧作家描写得很有层次,戏剧性很强。一方面,莺莺张生私自成合,表现了背叛封建礼教的彻底性、坚决性;另一方面,老夫人先是从莺莺的语言神思、腰肢体态看出了破绽,接着又从欢郎口中得到了证实,决心干预其事。于是,一声“唤红娘来”,便点燃了引爆线,一场激烈的冲突即将爆发,气氛浓烈已极。但是,王实甫并没有让这场冲突立即展开,他“忙里偷闲”,让红娘把莺莺叫出来,做了一段戏。这一方面是高潮之前做一点气氛上的调剂,好让读者和观众以更充沛的精力迎接高潮的到来;另一方面,这种延宕又是为高潮的到来铺垫蓄势,这有如跳跃之前的后退,伸展之前的拳曲。矛盾爆发之后,红娘先是矢口抵赖:“不曾去,谁见来?”继而坦然承认:“他两个经今月余则是一处宿。”最后才反守为攻:“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于是滔滔汩汩、铿锵有力地说出了那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话来。在数说老夫人之“过”、陈述利害得失的过程中,使矛盾冲突渐渐缓和,老夫人最后说出:“这小贱人也道的是。我不合养了这个不肖之女。待经官呵,玷辱家门。罢,罢,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与了这厮罢!”由莺莺《酬简》所挑起的这场矛盾冲突才告平息。通过这一回合的斗争,使《西厢记》歌颂爱情的思想,得到了最集中、最充分的表现,各个人物性格也在斗争中刻画得愈加鲜明。

但是,矛盾并没有就此完结,老夫人答应莺莺与张生的婚事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必须中状元,这说明老夫人对这桩婚事并不满足,这就隐藏着危机。这样,当郑恒到来,造谣争婚的时候,便引来了老夫人对崔张姻缘的第三次冲击。她听信了郑恒关于张生入赘卫尚书府的鬼话,又一次背弃了允婚张生的诺言,把莺莺依旧许给了郑恒。她对郑恒说:“既然张生奉圣旨娶了妻,孩儿,你拣个吉日良辰,依着姑夫的言语,依旧入来做女婿者。”(五本三折)这样,当张生衣锦荣归来做女婿时,便与争婚的郑恒发生了矛盾。这种由误会造成的矛盾冲突已经是高潮之后的余波了,并不难解决。待张生说明真象之后,郑恒羞愧之极,触树身死,扫除了崔张姻缘的最后一块绊脚石,这才使全部矛盾冲突归于结束,有情人终成眷属。戏虽是以团圆结局,却能在矛盾冲突中收锣罢鼓,正如李渔在谈到戏剧的结尾时所说的,“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33]。剧中人的感情始而或惊或疑,终而亦信亦喜,读者和观众的心也会随着这突起的波澜而跳荡。这种勾魂摄魄的笔墨,犹如莺莺的“临去秋波那一转”,具有“使人看过数日,犹觉声音在耳”的艺术效果。

从崔张二人一见钟情,中间经过联吟、闹斋逐渐加深感情,到寺警时夫人许婚,好像崔张姻缘是天作之合,一拍即成了,是一合;到夫人赖婚,希望落空,是一开。经过张生的执著追求、红娘的热心帮助,莺莺简约张生,好事在即,又是一合;而莺莺赖简,则又转合为开。莺莺酬简,张生病消,是一合;夫人拷红,逼令张生赴选,是一开。张生中状元,具备了成婚条件,是一合;郑恒诡谋求配,夫人又欲反悔,是一开。到最后白马将军赶到,郑恒身死,崔张终于如愿以偿,剧中主要人物会聚一场,同台向观众亮相,是一合。一路行来,无数峰峦,层层起伏。《西厢记》中独特的人物性格,决定了独特的戏剧冲突;在独特的戏剧冲突中,展现出独特的人物性格。《西厢记》中的人物是不可重复的“这一个”,《西厢记》的戏剧冲突也是独一无二的。

《西厢记》最富有魅力、最吸引人的地方,不在于戏剧情节的曲折,不在于矛盾冲突的离奇。剧作家始终是把刻画人物作为描写的出发点。《西厢记》的总的戏剧悬念,是莺莺与张生同老夫人之间意志对抗的胜负,即这对儿有情人能否成为眷属。但要成为眷属,却要取决于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是莺莺对待张生的态度,一是老夫人对待莺莺与张生自主婚姻的态度。当莺莺“酬简”,与红娘、张生这组矛盾冲突结束的时候,莺莺对张生的态度这个悬念便已经解开;但却因而加强了另一个悬念——老夫人将如何对待青年男女自由选择的婚姻。这个悬念是一直延续到戏剧的终结时才解开的。剧作家并不故弄玄虚,他始终是把全部的兴趣系于人物,用人物的命运来吸引观众和读者,感动观众和读者。

在戏剧冲突展开的过程中,又注意了冷场与热场、悲伤与欢乐情绪氛围的调剂。比如第二本第一折《寺警》及紧接其后的楔子《下书》,都是极紧张的戏,第二折《请宴》便洋溢着轻松幽默的气氛,第三折老夫人赖婚,气氛又趋紧张,第四折莺莺听琴,又转为诗情画意抒情场面的描绘。第三本、第四本戏里,张生托红娘给莺莺带去简帖,以为是“一道会亲的符箓,……须索好音来也”(三本一折),信心十足,喜气盈盈;等到莺莺《闹简》,张生听了红娘的介绍,便立刻跌入了失望的深渊,哀哀切切;张生读了莺莺“待月西厢下”(三本二折)的情诗,喜从天降,等到莺莺赖简发作,张生跪而受训,又悲从中来;红娘带来了莺莺“谨奉新诗可当媒”(三本四折)的约会情书,二人私自成合,如愿以偿,但乐极悲来,到事发之后、“拷红”之际,又受了一场虚惊;机警的红娘迫使老夫人就范,认可了婚事,“相思事,一笔勾,早则展放从前眉儿皱”(四本二折〔东原乐〕),接下去便是长亭送别,“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四本三折〔收尾〕)……整部《西厢记》就是这样波澜起伏,有张有弛,跌宕多姿。其间或喜或悲、或怨或慕、或迎或拒、或合或离,一边是作假的莺莺,一边是志诚的张生,由红娘穿插往来,文笔姿态横生而又极其自然。剧作家的笔墨始终不懈,从而紧紧抓住了观众和读者,使他们始终精神不散、情趣不移。被吕效平先生惊叹为“中国古典戏剧情节艺术的孤独高峰”,“在中国古典戏剧史上,几乎是一次偶然”,“使一切好事者续无可续”[34]

山穷水尽别有洞天

——反跌突转手法的巧妙运用

《西厢记》的戏剧冲突,山峦起伏、纵横烂漫,出入变化,令人莫测。而冲突发展演变的方式,采用突转手法,既出乎读者和观众的意表之外,又在人情物理之中,更加引人入胜,情趣盎然。

第二本第二折写白马解围之后,红娘去请张生赴宴。红娘说:“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净,俺一家儿死里逃生。舒心的列山灵,陈水陆,张君瑞合当钦敬。当日所望无成,谁想一缄书到为了媒证。”(〔粉蝶儿〕)这是从感念恩德、老夫人要实践允婚诺言的角度,渲染崔张婚姻必成;“今宵欢庆,软弱莺莺,可曾惯经?你索款款轻轻,灯下交鸳颈。……”(〔四边静〕)这是从设想新婚之夜的角度,渲染婚姻必成;“俺那里落红满地胭脂冷,休孤负了良辰媚景。……俺那里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乐奏合欢令,有凤箫象板,锦瑟鸾笙。”(〔耍孩儿〕)这是从婚礼筹备方面渲染婚姻必成。没有财礼,会不会出现麻烦?不会:“聘财断不争,婚姻事有成,新婚燕尔安排庆。……不要你半丝儿红线,成就了一世前程。”(〔四煞〕)“凭着你灭寇功,举将能,两般儿功效如红定。”(〔三煞〕)在红娘看来,一切都不成问题。张生更是喜事匆匆的,“夜来老夫人说,着红娘来请我,却怎生不见来?我打扮着等他,皂角也使过两个也,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挣挣的,怎么不见红娘来也呵?”“下工夫将额颅十分挣”(〔满庭芳〕),着实打扮了一番,等待着与莺莺成亲。他以为老夫人会说:“张生,你来了也?饮几杯酒,去卧房内,和莺莺做亲去!”莺莺也满心满意地以为“我相思为他,他相思为我,从今后两下里相思都较可。酬贺间礼当酬贺,俺母亲也好心多。”(二本三折〔乔木查〕)“两当一便成合”(〔搅筝琶〕)。谁还能想到这桩婚事会有变化?然而,宴会上老夫人一声“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摧毁了三个人的愿望,用突变的方式完成了剧情的转折,舞台氛围陡然改变,接下去便是写莺莺和张生的愤怨不平之气了。

第三本第一折,写张生在莺莺听琴之后,托红娘给莺莺带去一简,他满有把握、自鸣得意地说:“不是小生说口,则是一道会亲的符箓。他明日回话,必有个次第。且放下心,须索好音来也。”红娘也说:“放心波学士!我愿为之,并不推辞,自有言词。”(〔青歌儿〕)“我须教有发落归着这张纸。凭着我舌尖儿上说词,更和这简帖儿里心事,管教那人儿来探你一遭儿。”(〔煞尾〕)似乎可以两情相通了,谁知到第三本第二折莺莺却见简发作,使张生、红娘的信心变作了灰心。莺莺训斥了红娘,对张生表示了不满,又写了“教训”张生“再一遭儿”休得这般的简帖,掷书而下。连红娘也信以为真了,对张生说:“不济事了,先生休傻。”“从今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云敛巫山。你也赸,我也赸,请先生休讪,早寻个酒阑人散。”(〔上小楼·幺篇〕)张生也像泄了气的皮球:“必索做一个道理,方可救得小生一命。”张生还能有什么希望呢?他与莺莺的婚事看来准定是前途不妙了。然而不然,简帖开处又出人意表,原来是莺莺约张生幽会。白纸黑字,有简帖为证,张生夸下海口说:“俺是个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我那里有差的勾当?”红娘也鼓励张生赴约:“你虽是去了两遭,我敢道不如这番。你那隔墙酬和都胡侃,证果的是今番这一简。”(〔煞尾〕)张生更是心急如火地盼望着“手挽着垂杨,滴溜扑跳过墙去”,成其好事。“淡云笼月华,似红纸护银蜡。柳丝花朵垂帘下,绿莎茵铺着绣榻。”(三本三折〔乔牌儿〕)“良夜迢迢,闲庭寂静,花枝低亚。”(〔甜水令〕)连大自然也在为他们的幽会创造着条件。红娘怕张生鲁莽,还嘱咐他要对莺莺“性儿温存”、“意儿谦洽”,好像一天好事真个要降临了。可是等待着张生的,却是莺莺的赖简,张生只好跪而受训,“此一念小生再不敢举”,“则索回书房中纳闷去”。这不是说张生的希望要成灰了吗?等莺莺的“药方”送去之后,剧情又陡然一转——“今宵端的雨云来”(三本四折)。真的要成其好事了,剧作家又开始渲染张生的疑惑:“怕夫人拘系,不能够出来”,“这早晚初更尽也,不见来呵,小姐休说谎咱!”(四本一折)“偌早晚不来,莫不又是谎么?”“小姐这一遭若不来呵,安排着害,准备着抬……”(〔寄生草〕)。戏剧冲突的这些峰回路转的变化,都是在瞬息之间突然之中实现的,不仅是读者和观众,就连剧中人物也没有预感和精神准备。

莺莺与张生私合的事暴露之后,老夫人大动肝火,决心追究其事。一向家法森严、家世清白的相国门第,哪里能容得此等之事!然而,经红娘一番舌战之后,老夫人居然允婚了(虽然这种允婚是有条件的),这又是一个有力的“突转”……

剧作家经常给我们造成这样一种假象:他大肆铺排、反复渲染,好像是剧情要向某一个方向发展,其实不然,这恰好是为了使剧情向相反的另一个方向突转急变进行蓄势。这就产生了这样一种艺术效果:在读者和观众看来,似乎山穷水尽,非此无他;谁知笔墨转处,却又别有洞天。先对某种情事不遗余力地加以渲染、肯定,然后再进行斩钉截铁般地否定,以反跌之。文笔之妙,妙在反跌,不反跌则下文不奇。以前篇反跌后篇,使后文愈奇。这种反跌手法,造成了气氛和情节的大起伏、大发展,格外奇幻,醒人耳目。实现这种转变的方式,不是渐变、暗转,而是突转。往往因为剧中人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剧情的转折便告完成,开始向另一个方向急转直下,可谓笔力如虎。这又使全剧情调的风流婉丽之美,与艺术手法的奇峭雄健相映生辉,刚与柔取得了辩证的统一。

“突转”手法的运用,使情节发展出人意表之外,富有情趣,使人惊喜,能够引起人们巨大的感情变化,收到强烈的艺术效果。但是,这种艺术手法的运用,并不是剧作家单纯地卖弄技巧,随心所欲地制造离奇、古怪的情节,而是与人物性格的刻画相结合,情节的发展合于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在《寺警》一折,当莺莺提出能退贼者以莺莺妻之的时候,老夫人对这样的婚事本不满意,就已经埋藏了变卦的根芽;到兵退身安,可以为莺莺成合一门“门当户对”亲事的时候,她于是变卦了。张生与莺莺私合,她本欲追究其事,但红娘一席话,又使她权衡利害,一心要维护“相国家谱”、“门第清白”的老夫人,怎肯张扬其事?所以老夫人才有条件地答允了婚事。老夫人的行动是她性格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在封建势力的强大压力下,莺莺为了保护自己免遭迫害,为了保护心中的爱情免遭摧残,她也不敢轻易在老夫人派来“行监坐守”的红娘面前露出破绽,所以在“闹简”、“赖简”时她要作假,这些行动又都是莺莺性格的表现。“突转”是在人情物理之中,所以才具有真实可信、生动感人的艺术效果。

各司其职的人物设置

——次要人物在戏剧冲突中的作用

《西厢记》是一部五本二十折的大戏,情节生动,内容深厚,其出场人物也就比一般的一本四折的戏多。这些人物当中,有作者着意刻画的主要人物,如莺莺、张生、红娘、老夫人,也有陪衬人物。这些次要人物出场次数很少,作者对他们所用的笔墨不多,但他们在戏剧结构中都是不可缺少的一环,在矛盾冲突的发展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欢郎、杜确、郑恒就是这样的人物。这些人物在《董西厢》中就已经出现了,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对他们做了重新安排,使他们具有更重要的作用,很能看出剧作家的艺术匠心。

欢郎在《董西厢》里是一个随意拈掇过来的人物,书里提到他只有两次:一次是在张生游殿时,寺僧法聪向张生介绍说,老夫人“近日将作水陆大会,及今岁有忌而不得葬,权置相公柩于客亭,率幼女孤子。严祭祀之礼。”(卷一)这“孤子”就是指欢郎。但仅是提而及之,欢郎并未出场。另一次是白马解围之后,在宴请张生的时候,老夫人对张生说:“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忘其恩哉!”于是“命弱子欢郎出拜”(卷三),这才是欢郎真的出场。欢郎这个人物,对于矛盾冲突的展开、对于作品的思想内容,都没有什么影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在《西厢记》里,欢郎的地位便不同了,他一共出场三次,一次是在戏的开始,他同老夫人一起上场,老夫人在“自报家门”中说:“这一个小厮儿,唤作欢郎”(一本楔子),介绍了他与剧中其他人物的关系。第二次是“寺警”,莺莺提出“五便三计”的时候,“其便有五”中的第五便,就是替欢郎考虑的。欢郎的出现,为戏剧女主人公莺莺思想感情的表达、精神境界的揭示,提供了很好的条件,有助于主题思想的深化。欢郎第三次出场是在《拷红》一折。老夫人发现莺莺精神体态比向日不同,“莫不敢做下来了么?”产生了怀疑,但还不能肯定。这时候欢郎说话了,向老夫人说出了他看到莺莺烧香半夜不回的事实,为老夫人提供了证据;然后又由欢郎唤出红娘来,告诉红娘:“奶奶知道你和姐姐去花园里去,如今要打你哩!”从欢郎的话里,透露了莺莺与张生幽会的情景,于戏剧内容有所丰富;欢郎的话证实了老夫人的判断,使老夫人下决心追究其事,促进了矛盾冲突的爆发,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欢郎天真幼稚,不知事情的深浅利害,所以能向老夫人直言其事,又能向红娘泄露真情。这样的作用,只有让欢郎承担才合适,因为这符合欢郎的性格。《董西厢》里,莺莺与张生偷欢之事,是老夫人自己察觉的,无关欢郎之事,这固然不如王实甫《西厢记》的细密合理;而唤取红娘、莺莺来的,又是“女奴”。“女奴”只能传唤莺莺与红娘,却不敢泄露老夫人的“天机”,这就难以展开像《西厢记》中红娘唤出莺莺来,那场调剂气氛、为高潮做铺垫的戏,而且又平添了一个一闪即逝的人物“女奴”。王实甫把这些事让欢郎来做,既合情合理,又精简了不必要的出场人物。欢郎这个不显眼的角色,经过王实甫的巧妙安排,却起着多方面的作用。

白马将军杜确,是平定孙飞虎兵变的关键人物。叛乱的平定,免除了崔氏全家的灾难,促成了崔张姻缘,杜确便成了促使《西厢记》冲突转化的一个重要力量。在《董西厢》里,是在孙飞虎兵变围寺、张生献退敌之策时(卷二末尾)才提起他来的,显得有些突兀。在《西厢记》里,第一本第一折张生上场后的一段家门大意里就提到了杜确:“……欲往上朝取应。路经河中府,过蒲关上,有一人姓杜名确,字君实,与小生同郡同学,当初为八拜之交,后弃文就武,遂得武举状元,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镇守着蒲关。小生就望哥哥一遭,却往京师求进。”为后来杜确的出场埋下了伏线,到寺警求助,他的出场便极自然了。第二本楔子他出场后的一段话:“今闻丁文雅失政,不守国法,剽掠黎民”,与开头老夫人上场时“路途有阻”(一本楔子)的话、与孙飞虎上场时“天下扰攘”、“丁文雅失政”的话相照应,渲染了社会动乱,使兵变这一偶然事件显得真实可信。杜确的主要作用还不在于此,而在于促进矛盾冲突的转化。杜确每一次出场,都是在张生最危难的关头。孙飞虎兵围普救,张生一封书去,请来杜确,解了普救之围,帮了张生的大忙,使老夫人“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二本一折)的话落了实,为后来老夫人的“赖婚”、崔张进一步反抗包办婚姻打好了根基。张生对杜确说:“今见夫人受困,所言退得贼兵者,以小姐妻之,因此愚弟作书请吾兄。”(二本楔子)杜确对老夫人说:“张生建退贼之策,夫人面许结亲,若不违前言,淑女可配君子也。”这又使杜确成了老夫人允婚的见证人。对于允婚这样一个重要关目反复强调,也为后面描写老夫人“赖婚”做了有力的铺垫。在张生状元及第、郑恒争婚,老夫人没有决断的时候,杜确又来了。他先是对老夫人说:“此事夫人差矣。君瑞是礼部尚书之子,况兼又得一举。夫人世不招白衣秀士,今日反欲罢亲,莫非理上不顺?”(五本四折)使老夫人认识到许婚郑恒会有人责难她“理上不顺”,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人责难,恰恰是“正授着征西元帅府,兼领着陕右河中路”(〔雁儿落〕)的大恩人杜确!这无疑是折了老夫人的锐气。然后又对郑恒说:“你这厮,怎么要诳骗良人的妻子,行不仁之事,我跟前有什么话说?我闻奏朝廷,诛此贼子。”这又煞了郑恒的威风,逼得郑恒走投无路,触树身亡,使矛盾归于结束。正是:“若不是大恩人拔刀相助,怎能勾好夫妻似水如鱼”(〔太平令〕),在戏剧矛盾冲突的发展中,杜确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

郑恒是家长包办婚姻弊端的一种形象化体现,是旧式婚姻的一个代表人物。干涉破坏崔张姻缘的是老夫人,而老夫人手中的一张冠冕堂皇的王牌却是郑恒;老夫人对张生赖婚、悔婚的一个有力借口,却是郑恒与莺莺的婚约。只有解决了郑恒的问题,才能杜绝老夫人破坏崔张姻缘的一切念头,最后排除崔张姻缘的障碍。因此,郑恒算得上是《西厢记》矛盾冲突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个人物也是在《董西厢》中就有了的,王实甫对这个人物的处理,与《董西厢》也有很多不同。《董西厢》里提到郑恒这个人物,是在白马解围之后,老夫人赖婚之际。当时张生“乘酒自媒”,被老夫人婉言拒绝了:

先相公秉政朝省,妾兄郑相幼子恒,年今二十,郑相以亲见属,故相不获已,以莺许之恒。莺方及嫁,相公逝去,故未得成亲。若非故相先许郑相,必以莺妻君,以应平生之举。

(卷三)

《西厢记》则在第一本的楔子里,老夫人一上场就提到了莺莺与郑恒的婚事:

老相公在日,曾许下老身之侄,乃郑尚书之长子郑恒为妻。因俺孩儿父丧未满,未得成合。

《西厢记》的文字要比《董西厢》简练得多,但其事在矛盾冲突中的作用,却要比《董西厢》里大得多。《董西厢》只是老夫人以此拒绝了张生的婚姻之请;《西厢记》把它放在矛盾冲突的发端,就孕育着下面所要演进的一系列冲突:莺莺在父母包办、已有“终身之托”的情况下,开始了与张生的恋爱,这不仅说明了她反封建礼教的大胆程度,而且还预示了她的这种行为,必然遇到封建卫道者的无情干涉,斗争将很尖锐。李渔说:“开场数语,包括通篇,冲场一出,蕴酿全部。”[35]戏剧的开头,应当使戏剧矛盾冲突的大关节目于此处埋根,使读者和观众把握住戏剧矛盾冲突发展的重要根据。《西厢记》一开始就提出莺莺与郑恒的婚约,由此引导出老夫人“赖婚”、“拷红”、“悔婚”等一系列的重大冲突,深通戏剧三昧。

《西厢记》里第二次提到郑恒,是在老夫人“赖婚”的时候。当时张生质问老夫人为什么要莺莺与他“以兄妹之礼相待”,老夫人回答说:

先生纵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即日有书赴京,唤去了,未见来。如若此子至,其事将如之何?

(二本三折)

显然,郑恒是老夫人赖婚唯一的借口。这是由郑恒引起了矛盾冲突的激化,导致了卫道家长与争取婚姻自主势力第一次面对面的大较量,是《西厢记》戏剧冲突的第一个大波澜。

《西厢记》第三次提到郑恒,是在第五本第三、四折。当时莺莺与张生已经私自成合,老夫人提出的允婚条件——张生中状元,也已经具备,如果是平庸的剧作家,就可能只剩下写生旦团圆,没什么戏可作了。王实甫不然,他没有让张生“来时节画堂箫鼓鸣春昼,列着一对儿鸾交凤友。”(四本二折〔收尾〕)事实是,老夫人答允莺莺与张生的婚事,是“这厮每做下来”,才迫不得已而同意的,她手里那张干涉女儿姻缘的王牌还没有解决,她不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莺莺与张生的婚事。“如若此子至,其事将如之何?”这正是老夫人的一个隐忧,也是剧作家让他的人物所面临的最后一次考验。于是,索性让郑恒直接出场,让自主婚姻与包办婚姻两种势力进行一次最后的面对面的较量,这就是郑恒争婚所引起的冲突。老夫人听信了郑恒所说的张生入赘卫尚书家的谣言,又把莺莺改配郑恒,直到张生当面对质,白马将军杜确揭穿了郑恒的谎话,使郑恒触树身死,才算最终剥夺了老夫人手里的武器,毁掉了她包办婚姻的最后希望,崔张终于如愿以偿,有情人成为眷属。通过郑恒的出现,使戏剧的矛盾冲突,在临结束之际又突起波澜,给人留下无穷回味,借用《西厢记》里张生的话说,就是:“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一本二折〔三煞〕)有很强的艺术魅力。这种处理,与《董西厢》又有两点不同:一是,郑恒到蒲州,在《董西厢》里,是张生中状元治装欲归之际,郑恒抢先一步赶到了:“君瑞治装未及行,郑相子恒至蒲州,诣普救寺,往见夫人。”(卷七)郑恒不招而自至,来得突兀。在《西厢记》里,是崔老夫人“写书附京师去,唤郑恒来,相扶回博陵去”(一本楔子),是老夫人叫他来的,这在戏一开始就交代了,郑恒的到来,读者和观众早有思想准备。二是,在《董西厢》里,在莺莺与张生投奔白马将军之后,郑恒也赶了去,经过杜确的一番训斥,郑恒在杜确的太守衙门里“投阶而死”,这样,故事的矛盾冲突就脱离了老夫人,而转化成了崔、张、杜确与郑恒的矛盾。在王实甫《西厢记》里,郑恒只是老夫人包办婚姻的希望寄托,是她反对自主婚姻的一个工具,矛盾冲突始终是在崔、张、红娘同老夫人之间进行的,矛盾冲突更为集中,更富有戏剧性。

通过以上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王实甫能够充分利用戏剧中的出场人物,即使是着墨不多的次要人物,也赋予他们在深化主题思想、推动戏剧冲突中的重大作用。所以,虽然是五本二十折波澜起伏的大戏,也显得矛盾冲突集中,结构严谨。《西厢记》情节曲折,矛盾冲突也比较错综,但作者写来却有条不紊,前有埋伏,后有照应,针线极其细密,即使是同当时一本四折的戏剧相比,也能够显出它完美精致的特点来。

独戏文《西厢》作祖

——体制创新

《西厢记》要表现这样的思想内容、要展开这样的矛盾冲突,就不能不对元杂剧某些体制有所突破、有所革新。

元杂剧的通例是一本四折演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有的一本五折(如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等)、六折(如张时起《赛花月秋千记》,已佚,曹楝亭本《录鬼簿》注云:“六折”)。而王实甫的《西厢记》却洋洋img28img29写了五本二十折(有的版本把第二本的楔子也作为一折,则全剧为二十一折)。王国维说:“若《西厢记》之二十折,则自五剧构成,合之为一,分之则仍为五。此在元剧中,亦非仅见之作。如吴昌龄之《西游记》,……明凌濛初《西厢序》云:‘吴昌龄《西游记》有六本’……凌氏又云:‘王实甫《破窑记》、《丽春园》、《贩茶船》、《进梅谏》、《于公高门》,各有二本。关汉卿《破窑记》、《浇花旦》,亦有二本。’此必与《西厢记》同一体例。”[36]《西游记》六本二十四折,据近人考证,为明初人杨景贤撰,元杂剧中的其他多本戏,或者全部佚失,或者仅存片段,已经无法判断剧本的全貌。只有《西厢记》完整无缺地流传下来了,其规模之宏大、结构之严谨,在元杂剧中是罕见的,这是对元杂剧结构体制上的一种突破和发展。

在主唱脚色的分配上,《西厢记》也有创新。元杂剧一般是一本戏由一个脚色主唱到底,其他脚色则只有道白和动作,而没有唱。一个脚色可以扮演不同的剧中人,如朱凯的《黄鹤楼》由正末主唱,正末在剧中前后扮演了赵云、禾徕、姜维、张飞四个人物。关汉卿的《单刀会》也是正末主唱,正末在剧中前后扮演了乔公、司马徽、关羽三个人物。也有的戏变换了主唱脚色,如武汉臣的《包待制智赚生金阁》,就由正末、正旦两个脚色主唱,但这在元杂剧里是极个别的。这样,就形成了以正旦主唱的“旦本”戏与以正末主唱的“末本”戏之分,有的还在剧名上标示出来,像关汉卿的《望江亭中秋切鲙旦》即旦本戏、李致远的《都孔目风雨还牢末》即末本戏等。由一人主唱,可以充分抒发人物的思想感情,表现心理变化细腻而有层次。但这种体制也有它的局限,有的人物该唱而不能唱,不能很好地抒发思想感情;由于主唱脚色不变,变换主唱人物(同一演员扮演了其他人物),只限于以男换男、以女换女,而且在变换过的戏里,原来的主唱人物不能上场,这都给展开情节、刻画人物造成了一些限制,很不灵活。

《西厢记》打破了一本戏由一个脚色独唱的限制,不仅一本戏里不同脚色都可以唱,甚至同一折中不同的脚色都可以上场、都可以唱。

第一本戏是张生主唱,第四折里张生、莺莺都有唱;

第二本第一、第三、第四折为莺莺唱,楔子为惠明唱,第二折为红娘唱;

第四本第一折张生唱,第二折红娘唱,第三折莺莺唱,第四折张生、莺莺都唱;

第五本第一折莺莺唱,第二折张生唱,第三折红娘唱,第四折张生、红娘、莺莺都唱。

剧中主要人物上场不受限制,又都可以唱,展开剧情、刻画人物灵活,这又是对元杂剧主唱脚色分配体制的一种突破和发展,丰富了元杂剧的表现手段,改变了元杂剧那种“叙事每苦匆促,无蕴蓄徊翔的余地。描写也苦于草率,不能尽量的展施着作者的才情。布局也为了这,而少有曲折幽邃的局面”[37]的状况。

一部五本二十折的大戏,剧作家创造性地在前四本戏的末尾,于套曲之外,又加了〔络丝娘煞尾〕的曲子预示后面的剧情,对戏剧情节起着上下勾连、使戏剧完整的作用;又有吸引人们继续看下去的作用,如第一本末之“则为你闭月羞花相貌,少不得翦草除根大小”,第二本末之“不争惹恨牵情斗引,少不得废寝忘餐病症”,第三本末之“因今宵传言送语,看明日携云握雨”,第四本末之“都则为一官半职,阻隔得千山万水”,与说唱文学中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相似而有开创之功。

《西厢记》在艺术形式上的种种革新和突破,是它所表现的内容在戏剧形式上的反映,是王实甫“离经叛道”精神的一种表现。由于这种突破,使《西厢记》既具有南戏展开冲突曲折尽情、使用歌唱灵活的特点,又具有北杂剧结构严谨精炼、以唱抒情淋漓尽致的特点,是元代集南北剧之长于一身的唯一杰作,所以胡应麟说:“杂剧自唐、宋、金、元迄明皆有之,独戏文《西厢》作祖。”“今王实甫《西厢》为传奇冠。”[38]王季烈说:“王实夫《西厢》(原注:即北西厢),才华富瞻(张案:当为“赡”之误),北曲巨制,其叠四本以成一部,已开传奇之先声。且其词藻,亦都有近于南词之处。”[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