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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瑾讲《西厢记》
1.6.3.5 其他人物——惠明与郑恒

其他人物
——惠明与郑恒

王实甫是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大师,《西厢记》就是一个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的人物画廊。除了前面分析过的几个主要人物之外,还有一些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也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惠明和尚并不是一个贯穿故事始终的人物,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孙飞虎兵围普救的时候,为张生给白马将军送去了一封书信。这段描写在第二本的楔子里,被称为“惠明下书”。

惠明武艺高强,惯于厮杀。在解除普救兵难的过程中,张生有着“灭寇功,举将能”(二本二折〔三煞〕)的功劳,但是,如果不是靠了惠明高强的武艺和不畏强暴、敢于厮杀的勇敢精神,把张生的书信给白马将军送去,光凭张生的“笔尖儿”,是不可能使“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净”(二本二折〔粉蝶儿〕)的。在解除崔氏全家以及全寺僧俗的危难中,惠明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

惠明重然诺,“从来斩钉截铁常居一”(二本二折楔子〔耍孩儿〕),有正义感,“从来欺硬怕软,吃苦不甘”(〔二煞〕),具有豪爽磊落的性格特点。但是,作为一个出家的僧人,惠明却有乖佛教信条。佛教主张远离红尘,惠明却不忘世事,有着一颗济困扶危的侠义心肠,“则是要吃酒厮打”;佛教戒杀生,惠明“杀人心逗起英雄胆”(〔端正好〕),“五千人也不索炙煿煎img27。腔子里热血权消渴,肺腑内生心且解馋,有甚腌臜!”(〔滚绣球〕)而对于佛教信条却全然没有兴趣。他“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皇忏》”(〔端正好〕),甚至连“打参”也不会。他不仅自己出家而不信佛,还对那些“虔诚”的佛教信徒有着很深的看法:

我经文也不会谈,逃禅也懒去参;戒刀头近新来钢蘸,铁棒上无半星儿土渍尘缄。别的都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则会斋的饱也则向那僧房中胡渰,那里怕焚烧了兜率伽监。则为那善文能武人千里,凭着这济困扶危书一缄,有勇无惭。

(〔滚绣球〕)

说那些佛教徒都是些不三不四、光知道吃饱了不干正经事的草包饭桶,倒是他这不会谈经、不去参禅的人,才具有同情心和正义感。

身在释门中,口骂释教人,惠明是佛门中的叛逆者。剧作家通过歌颂佛门中的叛逆、通过佛门叛逆者之口,对宗教进行了嘲弄。

嘲弄宗教,并不是《西厢记》所要表现的主要内容,但却是《西厢记》反抗和叛逆精神的体现。

《西厢记》更在《闹斋》一折中为众僧徒“传神写照”。他们一见了莺莺,个个丑态百出:

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觑着法聪头做金磬敲。

(一本四折〔乔牌儿〕)

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

(〔甜水令〕)

大师也难学,把一个发慈悲的脸儿来朦着。击磬的头陀懊恼,添香的行者心焦。烛影风摇,香霭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

(〔折桂令〕)

这哪里还是在做佛事!自然,这样的描写,主要是反衬莺莺的美貌,但对佛教信徒的嘲弄态度也是极为明显的。

王实甫这种对宗教的嘲弄态度,同全书歌颂反抗、歌颂叛逆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如果说通过莺莺、张生、红娘等形象的塑造,歌颂了人性对礼教的反抗和叛逆的话,那么,通过惠明这个形象,则是歌颂了勇敢和正义精神。

郑恒是王实甫用漫画式的笔法勾勒出来的人物形象。他是作为封建包办婚姻种种弊端的体现者的面目出现的。

郑恒在争取与莺莺缔结婚姻的过程中,始终强调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郑恒看来,他与莺莺的婚约既合“法”,又合“理”。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对张生与莺莺的自由结合,则极尽诬蔑;他也不可能赢得莺莺的爱情。他在争夺莺莺的时候,与张生走的是两种不同的路子。张生走的是违背礼教、因而在当时是不合“礼”不合“法”的路线,他所争取的目标,是在当时并没有婚姻决定权,但却是婚姻当事人的莺莺本人的感情——爱情。而郑恒所走的却是“上层路线”,这是一条符合封建礼教要求的路线,他撇开莺莺的感情不问,而专去用心思争取握有婚姻决定权的莺莺的家长——他的姑母老夫人。可见,他所追求的不是爱情,而是封建婚姻。

在婚姻关系中,郑恒强调的是“门当户对”,炫耀他家庭的地位和财产,他甚至还要穿一套富贵衣服去“冲动”老夫人。

郑恒对婚姻问题的看法,是与老夫人相同的。他与老夫人所不同的是,老夫人是真诚地相信封建礼教,恪守封建礼教教条;郑恒则只是把封建教义挂在口头上,用它来为自己服务,他本人并不按照封建教义行事。为了把莺莺娶到手,他可以造谣中伤,不择手段,什么张生“去卫尚书家做女婿”啦,莺莺是“先奸后娶”,应做次妻啦等等,鬼话联翩。

如果老夫人不答应他的要求,他还有这样的强盗设想:

姑娘若不肯,着二三十个伴儅,抬上轿子,到下处脱了衣裳,赶将来,还你一个婆娘。

(五本三折)

这个“祖代是相国之门”的公子哥儿,多么像倚权仗势抢男霸女的花花太岁——“衙内”!从郑恒的身上,我们更多地看到了封建道德的腐朽性和封建阶级的虚伪性。他自以为条件比张生优越得多,莺莺应当属于他。其实,这恰恰表现了他的愚蠢。红娘有几句话说得恰到好处,代表了人民群众对他的看法:

你值一分,他(指张生)值百十分,萤火焉能比月轮?

(五本三折〔调笑令〕)

他凭师友君子务本,你倚父兄仗势欺人。齑盐日月不嫌贫,治百姓新民、传闻。

(〔秃厮儿〕)

你道是官人则合做官人,信口喷,不本分。你道穷民到老是穷民,却不道“将相出寒门”。

(〔圣药王〕)

讪筋,发村,使狠,甚的是软款温存。硬打捱强为眷姻,不睹事强谐秦晋。

(〔麻郎儿·幺篇〕)

不过,郑恒虽然是封建阶级中的一员,他口出恶言,粗俗不堪,却也并没有对莺莺采取什么强暴行动,这一点与打死人不偿命、胡作非为的“衙内”又毕竟有所不同,也与拥兵叛乱、“恣情的掳掠人民”(二本一折〔六幺序·幺篇〕)的孙飞虎不同。孙飞虎只受到了“杖一百”(二本楔子)的惩处,不一定要把郑恒的结局处理成“触树身死”(五本四折)。《曲海总目提要》即认为郑恒身殉“似觉过情”[21]。当然,郑恒的结局,是继承了《董西厢》“投阶而死”(卷八)的处理方式,但在《董西厢》中“杜(确)取孙飞虎斩之”(卷三),孙飞虎是被处以死刑的,剧作家既然能够改变孙飞虎的结局,给他以活命,似乎也可以给郑恒一条活路。

《西厢记》的人物塑造是非常成功的。王实甫通过描写人物的命运来表现他对现实的态度。剧作家把他的人物放在社会和自然所形成的典型环境中加以考察,这些人物是时代的五脏六腑孕育出来的,时代的精神、感情,都在他们的皮囊底下颤动着,他们是时代的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