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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娘是服侍莺莺的侍婢，她既听命于崔氏家门中的家长——老夫人，也要听命于她所服侍的主人——莺莺。从红娘在这个家庭中所处的地位来说，她应当是处处被动的、服从的。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却恰恰相反，她常常处于主动，不仅支配着莺莺和张生这一对儿需要她帮助的恋人，甚至于连身为一家之长的老夫人也要听凭她的安排。红娘在做着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应该做、也不可能做的事。

莺莺与张生的幽会被老夫人看出破绽，要叫红娘去进行拷问的时候，红娘有这样一段心理活动：

〔金蕉叶〕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谁着你迤逗的胡行乱走？”

对于莺莺，红娘有两重任务：一是服侍；二是监视，使莺莺不要做出违背封建礼法的事情来。对于这一点，红娘知道，莺莺心里也很明白。在莺莺爱上张生，希望与张生有更多接触的时候，曾经这样感叹：

红娘呵……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红云）不干红娘事，老夫人着我跟着姐姐来。（旦云）俺娘也好没意思。这些时直恁般堤防着人！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

红娘是奉了老夫人之命，在看守、提防着莺莺。这一点老夫人也直言不讳。“拷红”时她就这样责问红娘：“谁着你和小姐花园里去来？”“这端事，都是你个贱人！”（四本二折）如果红娘没有监视莺莺的任务，那么，小姐去花园，为什么要找侍婢算账？莺莺“做下来了”，老夫人不拷问莺莺而拷问红娘，这就说明，红娘对莺莺的举动负有责任，莺莺的行为倘有什么差错，是要唯红娘是问的。

老夫人防备甚严，红娘也就格外小心：

莺莺与张生佛殿相遇，正在忘情之际，被红娘催回去了：“那壁有人，咱家去来。”（一本一折）

月夜联吟之时，张生欲出而相见，莺莺也“陪着笑脸儿相迎”，又被红娘叫了回去：“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一本三折）

莺莺夜听琴，正在入神之时，又是红娘说：“夫人寻小姐哩，咱家去来。”使莺莺也惶恐起来：“则见他走将来气冲冲，怎不教人恨匆匆，唬得人来怕恐。早是不曾转动，女孩儿家直恁响喉咙。紧摩弄，索将他拦纵，则恐怕夫人行把我来厮葬送。”（二本四折〔拙鲁速〕）

但红娘不仅没有“行监坐守”，拘系莺莺遵守封建礼法，反而迤逗着莺莺“胡行乱走”，做出了有辱相国家谱的事情来。这几次催促莺莺回去，与其说是对莺莺的监视，毋宁说是对莺莺的保护。莺莺“潜出闺房”都受到老夫人的训斥，怕被“游客小僧私视”；现在任凭青年男子“调戏”、与男子“做一首”，让夫人知道，那还了得！何况莺莺在遭到母训时，已经表示过“今当改过从新，毋敢再犯”。倘若败露，岂不一切全完！在莺莺与张生幽会被老夫人发现之后，红娘曾经向莺莺发过这样的牢骚：

则着你夜去明来，到有个天长地久；不争你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则合带月披星，谁着你停眠整宿？

从这些牢骚里，我们可以看出红娘的一片苦心。她是希望莺莺的行动“隐秀”，不露破绽，以图天长地久。红娘几次劝莺莺回去，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她每次催促、提醒莺莺回去的时候，都提到了老夫人，这是在提醒莺莺要提防老夫人，而不是对莺莺这些行为本身表示否定。红娘并不是老夫人意图的忠实的执行者。

老夫人允许红娘和莺莺去佛殿游玩的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佛殿上没有人”。老夫人没有嘱咐莺莺，却嘱咐红娘；没有让莺莺带着红娘去“耍一回”，却让红娘带着莺莺去“闲散心”。很明显，老夫人是把莺莺交给了红娘，让红娘提防着、保护着这位相国小姐不被外人看见。那么，既然在佛殿上遇到了人，这个人又是“衣冠济楚庞儿俊”的年轻后生，按照老夫人的意思，红娘就应当赶紧让莺莺回去才是。而红娘并没有这样做，她陪着莺莺与张生在同一佛殿上继续游玩，让“风魔”了的张生对莺莺上下端详、尽情“调戏”之后，才提醒莺莺回去。莺莺被游客小僧“私视”，老夫人都不能容忍，这是红娘清楚知道的，现在既有小僧（法聪）、又有游客（张生），对莺莺不仅仅是“偷偷瞧”，而且是明目张胆地“调戏”；莺莺却又“尽人调戏”，与张生“眼角儿留情”、“脚踪儿将心事传”（一本一折〔后庭花〕）。红娘这不是没有提防好、保护好莺莺么？岂止如此，简直是有意对抗“夫人严命”。

“联吟”时，红娘也不是一听到张生在墙角儿吟诗，就催促莺莺回去的，而是经过张生“锦囊佳制明勾引”（二本一折〔油葫芦〕），让莺莺“把那新诗和得忒应声，一字字，诉真情”（一本三折〔秃厮几〕），两个人感情沟通之后，这才想到了“夫人嗔着”，把莺莺催促回去。至于听琴时红娘说的“夫人寻小姐哩，咱家去来”，则更为明显，红娘明明是有意避开，让莺莺独自听琴，与张生交流感情。她去“瞧夫人，一会便来”，等于是替他们站岗放哨、察看老夫人的动静，夫人寻莺莺，红娘赶来报信，这反而是提防老夫人、对付老夫人了。

红娘没有按照老夫人的意图去拘束、看守莺莺，使她恪守封建礼教的信条，反而引导莺莺逾越礼教的鸿沟，走上叛逆礼教的道路——“迤逗的胡行乱走”。莺莺在恋爱的过程中每前进一步，都有红娘在支持、在引导。

张生向红娘所做的那一番自我介绍，红娘本知道是不符合封建礼法要求的，所以她才对张生说：“道不得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本二折）既是非礼之言，张生不应当说，那么，红娘就应当再去向未出闺门的千金小姐重复这些不应当说、不应当听的话吗？按照封建礼法的要求，所谓“外有言，莫内传”（〔改良女儿经〕），传外间之语都不允许，更何况所传的是不应当道的“恶语”！莺莺深知这些话的分量，所以她嘱咐红娘不要对夫人说，而红娘居然对莺莺说了，不仅说得详详细细，一字不漏，而且还模仿出张生说话时的举止表情和声音语气（剧作家为演员提供了多少戏做！舞台气氛该是何等活泼！）。明知不该说，红娘却偏去说，这便大有深意——红娘在佛殿闲游时就看出了莺莺有意于张生，因此这才巧妙地把张生的情意转达给莺莺，对莺莺做进一步的试探。说红娘“巧妙”，那是因为她用了说笑话的方式，还为自己留了一条退路：莺莺如果怪罪，红娘还有“抢白了一顿”之类的话等着呢，我红娘并不赞成张生呀！一方面不露痕迹地为青年男女的恋爱起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一方面又为自己推脱了干系，你道是巧也不巧，妙也不妙！一段话，把红娘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她的慧心灵舌，全都表现出来了！

“联吟”时红娘的表现，也为崔张的感情沟通，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莺莺刚听到“有人墙角吟诗”的时候，并不知道吟诗的人是谁，是因了红娘的介绍，她才知道这吟诗人就是张生。而“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几个字，实际上等于提醒莺莺注意，这诗句正是在向她表示爱情。红娘是在有意识地用这样的语言，来拨动莺莺那根深深隐藏在心底的感情琴弦。莺莺动情了。“好清新之诗，我依韵做一首”，正是莺莺感情冲动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她说的是“做一首诗”。与青年男子唱和诗句，固然不合于封建“闺范”，但也无伤大雅，所以红娘才接了一句“您两个是好做一首”——表面看来，红娘也说的是“做一首诗”。小姐要“做诗”，红娘赞成小姐“做诗”，这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实际上，莺莺的“做一首”，既不是显示自己的才华，也不是一般的抒发自己的感情，而是向张生吐诉自己的情怀，表达自己的爱情。而红娘所说的“您两个是好做一首”，也是别有所指的。这不明明是在鼓励莺莺去大胆地“寻”张生这样的“姐夫”么？这两句对话衔接得非常紧密，红娘的回答只能是在听到莺莺的话之后的一种反应，如果把莺莺与红娘的对话理解成是各自的内心独白，而不是感情的直接交流，就会使红娘的话失去根据，无端而发，使人物语言丧失了动人的逻辑力量。在红娘的鼓励之下，莺莺和了诗，崔张二人第一次通过语言直接交流了感情。“一字字诉衷情，堪听”（一本三折〔秃厮儿〕），这是张生和莺莺两个人听诗后所共有的感情。而这种感情的交流，正是靠了红娘才得以实现的。

可见，在老夫人赖婚之前，红娘极力支持和鼓励莺莺与张生相爱。在白马解围老夫人赖婚之后，红娘又出谋划策、热情奔走，极力支持和鼓励他们采取“越轨”的叛逆行动，实现了有情人的自愿结合。

“听琴”的主意是红娘出的。当老夫人变卦悔婚、张生智竭思穷，要“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的时候，红娘为他指出了一条“生路”——一条背着堂前老母与莺莺暗自成合的路：

（红云）……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末云）计将安出？小生当筑坛拜将。（红云）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花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先生动操。看小姐听得时，说什么言语，却将先生之言达知，若有话说，明日妾来回报。

在此等当口，红娘表现得何等沉着、机敏、智慧！“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先安定张生之心，使他情绪稳定；然后设计具体行动步骤；红娘自己也主动承担责任，不仅在这一次听琴行动中承担责任，听琴以后仍然要为他们的成合尽心尽力——“若有话说，明日妾来回报”，表现了这个下层妇女何等恢宏的襟怀和气度！她支持青年男女争取自主婚姻的态度又是何等鲜明、坚定！

红娘设计的方案是可行的。通过听琴，使莺莺“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二本四折〔麻郎儿〕）对张生有了更深的了解、更深的爱慕：“张生呵，越叫人知重。”（〔络丝娘〕）产生了冲破礼教枷锁的强烈愿望：“若由得我呵，乞求得效鸾凤。俺娘无夜无明并女工，我若得些儿闲空，张生呵，怎教你无人处把妾身作诵。”（〔东原乐〕）要红娘去劝张生“再住一程儿”：“则说道夫人时下有人唧哝，好共歹不着你落空。不问俺口不应的狠毒娘，怎肯着别离了志诚种！”（〔尾〕）

怎样才能不让张生“落空”，才能不“别离志诚种”，这当然要取决于莺莺，因为她是主子小姐，是婚姻的当事人。但是，离开了红娘，什么事都做不成。红娘的作用，并不是使崔莺莺摆脱了父母包办的婚姻，来服从红娘包办的婚姻。红娘既没有权力强迫莺莺去爱什么人，也没有用权谋、设圈套使莺莺身不由己地去爱什么人。红娘尊重莺莺和张生的意愿。她只是根据莺莺与张生相互爱悦的现实，在他们犹豫徘徊的时候，给他们以热情的鼓励，在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给他们以无私的帮助。为他们传书递简就是一个例子。张生要用书信向莺莺陈述肺腑，红娘明知莺莺有许多“假处”，不好对付，也毅然答应了张生的要求：

放心波学士！我愿为之，并不推辞，自有言词。则说道：“昨夜弹琴的那人儿，教传示。”

我须教有发落归着这张纸。凭着我舌尖儿上说词，更和这简帖儿里心事，管教那人儿来探你一遭儿。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红娘不是没有过彷徨和犹豫，她也曾感叹“两下里做人难”。但是，这毕竟只是一种短暂的思想活动，在行动上，一直是“忙里偷闲”，为他们奔走忙碌，支持崔张恋爱的心始终不变。尽管她不满意莺莺的欺瞒，当她知道了莺莺在约张生逾墙相会之后，仍然热情鼓励张生勇敢赴约：

放心去，休辞惮。你若不去呵，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了淡淡春山。

你虽是去了两遭，我敢道不如这番。你那隔墙酬和都胡侃，证果的是今番这一简。

并且为他们的约会排除障碍，创造条件。在莺莺含羞作假，没有下定决心实践自己与张生幽会诺言的时候，红娘又督促她实践自己的诺言，去争取美满的生活。甚至连莺莺与张生幽会，也是在红娘的陪同之下前去的……

《红楼梦》里的薛宝琴，写了十首怀古绝句，第九首《蒲东寺怀古》说：

毛声山在《第七才子书琵琶记·参论》中也说：“张生终得与莺莺配合，全赖红娘之力。”^[18]都看出了莺莺与张生的姻缘，是在红娘的帮助之下才取得成功的。没有红娘的“私掖偷携”、全力撮合，崔张美好的姻缘就不会成功，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在崔张姻缘中，“红娘是个牵头，一发是个大座主”^[19]，但却不是如薛宝琴所说的“强撮成”。

红娘确实是在“迤逗”着莺莺“胡行乱走”——走的是一条叛逆封建礼教、忤逆封建家庭的道路。因此，红娘便被封建卫道者所憎恨、所咒骂。《荆钗记》里的钱载和，怀疑义女钱玉莲有儿女私情，拷责婢女时，一方面指责义女“要做莺莺”，一方面指责侍婢：“你这贱人，就是红娘！”（六十种曲本，第四十六出《责婢》）。这正好从反面说明了红娘在崔张为争取恋爱婚姻而进行的反抗行动中所起的作用。

在封建家庭里，红娘是最没有地位的奴仆，封建家长交给她的任务，就是忠实听从主人的吩咐，没有丝毫个人自作主张的权利。她在帮助莺莺“胡行乱走”的时候，冒着很大风险。一方面是老夫人的威严家法，用红娘的话说，是：

老夫人手执着棍儿摩娑看，粗麻线怎透得针关？直待我拄着拐帮闲钻懒，缝合唇送暖偷寒。

在“拷红”的时候，老夫人要红娘实说崔张之事，“若不实说呵，我直打死你个贱人！”稍有差池，红娘就会遭受“骨肉摧残”。

另一方面是莺莺的“假意儿”。红娘的心本来是与莺莺相一致的。为了给莺莺与张生幽会提供方便，红娘“将这角门儿世不曾牢拴”（三本二折〔小梁州·幺篇〕）。老夫人交给红娘监视莺莺的使命，却使她们产生了隔膜。莺莺抱怨红娘“伏侍的勤”，“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对红娘处处提防，甚至要做出种种假象来隐瞒红娘、保护自己，这又使红娘遭受着无端的折磨。红娘说：

再一遭儿是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和你个小贱人都有说话。

红娘的处境，真是“两下里做人难”。但是红娘甘愿冒着被老夫人“打下下截来”的风险、经受着莺莺“恶语伤人六月寒”（三本二折〔三煞〕）的误解和责备，支持和帮助他们，而且是从始到终这样做的。

对于红娘帮助崔张成合的行为，郑恒曾经说红娘是：“眼见得受了招安也。”（五本三折）“这妮子拟定都和那酸丁演撒！”这只是一种谩骂、诬蔑。

红娘自己说过对张生“留情”的话，但那是用自己“心硬”而对张生“也留情”的态度，说明张生的风流俊俏，是值得莺莺爱的，莺莺对张生产生爱情是可以理解的，而不是表现红娘自己对张生有什么爱慕的感情。“可知道引动俺莺莺”，这才是这段话所要表现的中心意思。

张生在老夫人赖婚之后，被相思病折磨得神魂颠倒，为了让红娘给他传递情书，也曾用“小生久后多以金帛拜酬小娘子”（三本一折）来打动红娘，结果，被红娘着实嘲弄了一番：

哎，你个馋穷酸俫没意儿，卖弄你有家私，莫不图谋你东西来到此？先生的钱物，与红娘做赏踢，是我爱你的金赀？

我虽是个婆娘有气志，则说道：“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恁的呵，颠倒有个寻思。

我们赞赏这段语言的清脆流利，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使人叫好不迭。但是，红娘为什么一触即发，把话说得这样锋利、这样有气势、有感情？这是因为张生的话太刺激了红娘，小瞧了红娘。这无异于是对她人格的一种侮辱（这话是张生在情急无奈时说出来的，并不是他真的这般看待红娘），所以她要反驳他，要让他知道，红娘不同于一般女子，她——“有气志”，不是钱财所能动其心的。锋牙利齿，让人如见如闻，侠肝义胆，磊落照人。

有人这样说，红娘是出于对老夫人赖婚这种背信弃义行为的义愤：红娘之所以主动地积极地行动起来，那是因为她不满意“夫人失信”，更是因为不愿见这对早已你有情我有意的青年男女，从此陷入绝望的深渊。这样，使得她从冷眼旁观转到积极促成——从思想上对莺张的越来越同情，转变为行动上的积极支持，王实甫所写的红娘性格发展，是层次井然的。按照这种说法，红娘对崔张行动上的支持，是从老夫人赖婚之后才开始的，老夫人的赖婚便成了“引起红娘参与其事的直接原因”，以前则只是“冷眼旁观”。显然，这是忽视了红娘支持崔张追求自主婚姻的一贯性。红娘为什么要向莺莺转达张生的“自报家门”？又为什么赞许莺莺和诗？……便无法解释了。

也有人说：红娘是在“白马解围”、特别是在老夫人赖婚以后才明显地站在张生和莺莺一面的……她是非常善良、公正的。张生救了崔氏全家，她很感激，因而也很高兴张生和莺莺这一对“才貌相当”的青年结亲。这又是把对张生“感恩”，看作是红娘支持崔张姻缘的动机了。按照这种说法，便否定了红娘对爱情的支持，红娘的思想没有超出封建伦理道德的范围。这是不符合实际的。

应当说老夫人的赖婚是促使了红娘比以往更加大胆、更加坚决地帮助莺莺“胡行乱走”，但红娘的支持和帮助却不是从此开始。老夫人的赖婚，只是给了争取婚姻自由的青年男女一个反对包办婚姻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反对“背信弃义”。其实，反对所谓“背信弃义”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反对的，还在于包办婚姻；他们真正追求的是幸福的爱情，而不是“信义”。不然就很难理解，为什么在老夫人还没有答应莺莺与张生的婚事时，红娘就祝愿莺莺“早寻一个姐夫”，盼望着老夫人对郑恒“赖婚”、“背信弃义”，而反对后来对张生“赖婚”、“背信弃义”。红娘说：

莺莺君瑞，许配雄雌；夫人失信，推托别词；将婚姻打灭，以兄妹为之。如今都废却成亲事。一个价糊突了胸中锦绣，一个价泪揾湿脸上胭脂。

关键在于“这一次”失信，“打灭”了符合莺莺张生意愿的婚事。

红娘这个下层妇女，是用她自己的是非观判断的。她之所以同情并且支持崔张的恋爱和婚姻，反对莺莺与郑恒的婚姻，原因就在于，前者是婚姻当事人自己选择的自愿结合的，而后者却是违背男女个人意愿由父母包办的。郑恒在与张生争婚时强调的是：

道不得“一马不跨双鞍”！可怎生父在时曾许了我，父丧之后母到悔亲？这个道理那里有！

与了一个富家，也不枉了，却与了这个穷酸饿醋。偏我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脚，又是亲上做亲，况兼他父命。

我祖代是相国之门，到不如你个白衣饿夫穷士？做官的则是做官！

郑恒强调的一是父命，二是财产，三是地位，而恰恰是没有顾及婚姻关系中最根本、最宝贵的东西——男女双方的感情。这样的人只会“倚父兄仗势欺人”（五本三折〔秃厮儿〕），只会“讪筋，发村、使狠，甚的是软款温存。硬打捱强为眷姻，不睹事强谐秦晋。”（〔麻郎儿·幺篇〕）是一头热的单相思。而张生与莺莺的婚事，则是“夫人小姐都心顺”（〔小桃红〕），“佳人有意郎君俊”（〔收尾〕），是双方有情有义的婚姻。对于莺莺与张生爱情的发展，红娘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正如她对张生说的：“则你那眉眼传情未了时，我心中日夜藏之。”（三本一折〔煞尾〕）所以她才始终不渝地给崔张以支持——无私的支持。

我将这角门儿世不曾牢拴，则愿你做夫妻无危难。我向这筵席头上整扮，做一个缝了口的撮合山。

她宁可冒着老夫人家法的威胁、忍受着莺莺的误会，也要帮助成全莺莺与张生的恋爱和婚姻。这种帮助是从佛殿“惊艳”崔张二人“眉眼传情”之时开始，随着崔张感情的加深，红娘的帮助也就愈加热情、愈加坚定，形式上也由开始时的暗中相助，发展到坦诚相见，在反叛礼教的路上迈出的步子越来越大，表现了红娘极为可贵的舍己助人、苦己利人的精神，表现了她磊落侠义的性格。

但是，光有这种肯于助人的热心肠和不畏风险的精神，并不能达到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目的。红娘之所以无愧于崔张姻缘的“擎天柱”，还在于她不仅乐于敢于这样做，而且善于这样做，表现出聪明机智、伶俐敏捷的性格特点。

红娘“自幼”在这个封建家庭中服侍主子的身世处境、长期的生活经验，使她对封建阶级中人、尤其是对这个相国门第中人，有着深透的了解。对他们的脾气禀性、思想和思维方式等等，都能了如指掌，因而她周旋于老夫人、莺莺、张生之间，就可以从容镇定，遇乱不惊，游刃而有余，能够变被动为主动。这样，红娘虽然处在被支配、被使唤的地位，却常常支使主子们听从她的意志，不得不按照她的意见办事，甚至心甘情愿地听从红娘这个家庭婢仆的摆布。

尽管张生和莺莺都很聪明，莺莺在红娘面前常常是紧闭心扉，甚至还要装出许多假象来，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红娘的眼睛，红娘把他们的心思都看透了。判断张生何等准确：

黄昏这一回，白日那一觉，窗儿外那会镬铎。到晚来向书帏里比及睡着，千万声长吁捱不到晓。

姐姐往常不曾如此无情无绪，自曾见了那生，便却心事不宁，却是如何？

可见红娘是自曾莺莺见张生之时起，就注意观察莺莺的感情变化了。

有了这种细致的观察，就使红娘能够处于主动地位。张生求红娘给莺莺传递简帖，乖乖地依着红娘的话去做了：“依着姐姐：‘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三本一折）张生被红娘“制伏”了。莺莺见简假意发作，想以“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威胁红娘、制伏红娘。红娘并没有被制伏，她心中有数，从容不迫地说：

姐姐休闹，比及你对夫人说呵，我将这简帖儿，去夫人行出首去来！（旦做揪住红科）我逗你耍来。（红云）放手，看打下下截来。（旦云）张生两日如何？（红云）我则不说。（旦云）好姐姐，你说与我听咱！

你看，她反而“制伏”了莺莺，让莺莺转过来向她求告。即使是这个相国门第中的最高权威，“心数多，情性”的“即即世世老婆婆”老夫人，也只能被红娘牵着鼻子走，也被红娘“制伏”了。请看《拷红》一折。

莺莺与张生暗中幽会，被老夫人看出破绽，要向红娘问罪。红娘在见老夫人之前，就已经猜透了老夫人的心思，做好了如何应付的思想准备：

我到夫人处，必问：“这小贱人！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谁着你迤逗的胡行乱走？”若问着此一节呵如何诉休？你便索与他个知情的犯由。

见了老夫人之后，红娘先是否认其事，想遮掩过去；看到遮掩不过去，于是借张生之口指责老夫人“将恩变为仇”，说出了老夫人虽已察觉却最怕听到的消息：莺莺与张生两个人“燕侣莺俦”，“经今月余则是一处宿”；最后，乘老夫人惊魂未定之际，数说老夫人过错，说出自己的处理意见：

（红云）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夫人云）这贱人到指下我来，怎么是我之过？（红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

，小车无

，其何以行之哉？”当日军围普救，夫人所许退军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建区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岂得不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却不当留请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官司若推其详，亦知老夫人背义而忘恩，岂得为贤哉？红娘不敢自专，乞望夫人台鉴：莫若恕其小过，成就大事，

之以去其污，岂不为长便乎？

〔麻郎儿〕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

〔幺篇〕世有、便休、罢手，大恩人怎做敌头？起白马将军故友，斩飞虎叛贼草寇。

〔络丝娘〕不争和张解元参辰卯酉，便是与崔相国出乖弄丑。到底干连着自己骨肉，夫人索穷究。

这一席话说得痛快淋漓，如悬河之水，滔滔汩汩。妙在红娘不绕弯子，不找托词，单刀直入，径直数说老夫人的两大过错：一则失信于张生，二则留张生于书院；继而陈述利害；最后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成就崔张婚事。这一席话直刺老夫人心窝，晓之以利害，谕之以道理，动之以感情——“到底干连着自己骨肉”，用母女之情去打动老夫人。话说得八面玲珑，点水不漏。老夫人哪里还有招架的能力？老夫人由原告变成了被告，由审人变成了受审，红娘反倒成了这桩公案是非曲直的裁判人！“这小贱人也道的是”，老夫人朝着红娘给她指出的那条路走了——答应了莺莺与张生的婚事。老夫人也被红娘“制伏”了。红娘不愧是“女中英雄”，正如李贽所说：“红娘真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识，二十分胆。有此军师，何攻不破，何战不克！”^[20]不过，红娘的才、识、胆，却没有用在所谓“正道”上，她的所作所为在封建社会里，可是有伤伦纪的大事。红娘的作为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而剧作家所歌颂的，也正是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红娘是叛逆的英雄。所以有称红娘为侠、为大才大胆、大忠大识者。

红娘在堂前陈词中，说了那么多“信义”、“家谱”、“秀才仕女”之类封建道德意味很浓的说教，而对于婚姻当事人莺莺与张生之间的感情，却只字不提。其实这只不过是红娘针对老夫人的心理、抓住了老夫人的要害而采取的一种手段，目的是“制伏”老夫人，使她认可莺莺与张生自己选择的这门亲事，而不是“教训”老夫人，使她明白道理。老夫人是封建道德教条的虔诚信奉者。她以封建伦理道德要求别人，也以此要求自己。封建伦理道德是她判断是非的唯一标准。因此，只有用老夫人所信之道，还治老夫人之身，才能使她认输，才能帮助莺莺和张生取得胜利。这就是红娘在“拷红”时的具体考虑。仔细推敲这一席话，我们就会发现一些与红娘自己行事相矛盾的地方。比如，老夫人“失信”于郑恒，红娘拍手称是，“失信”于张生，却大数其非，可见“信义”不是红娘判断是非的标准。再如，老夫人赖婚时对张生说过：“莫若多与金帛相酬，先生拣豪门贵宅之女，别为之求”（二本三折）的话，被张生用“小生何慕金帛之色”的话拒绝了。说这些话时红娘明明在场，现在却又指责老夫人没有“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远去，显然是别有用意。再说，红娘之所以同情张生，称张生为“傻角”，就是因为他对莺莺有深固不移的感情，如果张生受金远去，还会赢得红娘的赞许吗？红娘本人就是一个不受“金赀”的人！可见，这些话，只是红娘为了对付老夫人所采取的一种策略，而不是红娘的真实思想。同样的例子还有，在张生向红娘“自报家门”时，红娘曾经引用孔孟的话，什么“先王之道”、“周公之礼”之类，“训斥”过张生；在莺莺“赖简”时，红娘也用什么“孔圣之书”、“周公之礼”等等“训斥”过张生。这些都只是红娘根据当时的情境，采取的一些相应措施，而不是红娘真的信奉，如果真的信奉，也就不会鼓励莺莺去与张生偷期幽会，干违背孔孟之道的“勾当”了。

红娘以平民百姓所具有的那种人情道德为标准来衡量是非，以她的聪明智慧来观察和认识事物，对封建习性和封建教养在莺莺、张生身上留下的影响，给予了许多嘲笑。她嘲笑莺莺的“假意儿”，嘲笑张生的“银样镴枪头”，嘴尖舌利，爽朗乐观，诙谐风趣，体现了下层人民真善美的人情和人性。

自然，红娘生活在人世社会之中，她的思想也就不会脱离时代、超越时代。她曾经真诚地劝说过张生：

〔寄生草〕你将那偷香手，准备着折桂枝。休教那淫词儿污了龙蛇字，藕丝儿缚定鹍鹏翅，黄莺儿夺了鸿鹄志。休为这翠帏锦帐一佳人，误了你玉堂金马三学士。

这正说明红娘这个形象是时代的产物。红娘不仅是莺莺、张生反抗礼教圈中的一员，而且是这个圈子里的领袖、班头，是莺莺、张生反抗和叛逆的支柱。在今天，人们把那些热心为别人奔走做好事、促成别人姻缘的人，称之为“红娘”，可以看出这个人物塑造得是何等成功，红娘精神的影响是何等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