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情深的“傻角”
——“志诚种”张生
张生没有辜负莺莺对他的爱,他与莺莺是颇相般配的,张生是“文章魁首”,莺莺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四本二折〔麻郎儿〕)。爱情受到间阻时,“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三本一折〔油葫芦〕)私下成合时又是“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四本二折〔圣药王〕),真是:“一对儿鸾交凤友”(〔收尾〕),他们是“惺惺的自古惜惺惺”(一本三折〔圣药王〕),“风流自古恋风流”(五本四折)。莺莺与张生的姻缘是美满的,情投意合的,那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追求真爱、追求幸福的人性精神作思想基础。
如果说莺莺是封建家庭的“不肖女”的话,那么张生便是“不肖子”了。他本是礼部尚书之子,只因父母双亡才家道中落。但他并没有“习先王之道,尊周公之礼”,恪守封建道德的信条,却做出了被卫道者以“禽兽”视之的行为来。莺莺的母亲老夫人曾经这样讽刺他:“好秀才呵,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四本二折)。可见张生的行为,是有悖于先王之道,大逆于封建礼法的。在叛逆的道路上,张生所迈出的步伐,要比莺莺更大胆、更坚定。
张生对莺莺的追求主动、大胆。
张生在游寺时与莺莺相遇,这偶然的一次邂逅,便使张生倾慕莺莺的风韵,钟情于那个向他“临去秋波一转”的多情莺莺了。用张生的话来说,就是“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一本一折〔后庭花〕),“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赚煞〕),于是在法聪和尚和红娘在场的情况下,张生便开始目注神随,默默无声地向莺莺表达他的爱慕之情。如果不是有红娘和法聪在场,他与莺莺肯定还会有更加大胆、更为坦率的感情交流。莺莺是被红娘催促回去的;张生也曾埋怨法聪妨碍手脚:“若非法聪和尚呵,那小姐倒有顾盼之意。”(一本二折)“不做周方,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粉蝶儿〕)张生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从此开始了一个想方设法追求莺莺,向莺莺表示爱情的锲而不舍的过程。
男女双方要产生感情、加深感情,就必须接触,而在封建社会里,男女青年没有这种机会。更何况张生与莺莺一个是赴京取应,一个是回乡葬父,路途中的萍水相逢!按照通常情理而论,他们不可能有更多的接触。然而事在人为。张生一见了莺莺,就决定不去进京取应,向法本长老借了间僧房,靠近西厢住下来了。他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不利条件,为同莺莺接触、使感情发展创造了条件。这不仅表现了张生重恩爱而薄功名的思想,而且表现了他追求莺莺的决心。
张生曾冒冒失失地主动向红娘作自我介绍: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一本二折)
是希望通过红娘的口,向莺莺转达他的爱慕之情,让莺莺了解他的情况。
乘莺莺烧夜香之际,他又高吟一绝: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一本三折)
主动向莺莺诉说爱情,也试探莺莺对他的爱情。莺莺用诗句做出了回答。莺莺“似有动情之意”、“颇有文君之意”,张生所见不差,这又引起了他更进一步的行动,“我撞出去,看他说什么”:
我拽起罗衫欲行,(旦做见科)他陪着笑脸儿相迎。不做美的红娘特浅情,更做道谨依来命……
(一本三折〔麻郎儿〕)
要不是红娘怕老夫人嗔责,把莺莺催回家去,张生是真可以“撞出去”的。深更半夜,素昧平生,一个男子闯到人家深闺小姐跟前,这将是什么罪名?张生却管不得许多。他是在不顾一切地追求莺莺。
张生还有比“联吟”时更大胆的表现。“联吟”时夜深人静,只有张生与莺莺、红娘三个人在场;“闹斋”时不同了,不仅有很多僧众在场,更有莺莺的威严老母在跟前。对于老夫人的脾气,张生是很清楚的。红娘向他介绍过老夫人如何“治家严肃”,介绍过莺莺“潜出闺房”,被老夫人发现后的遭遇,张生听后很有感慨地说:“夫人节操凛冰霜”(一本二折〔哨遍〕)、“夫人怕女孩儿春心荡,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耍孩儿〕),正如红娘警告过他的,“若夫人知其事呵,决无干休!”既然老夫人如此厉害,在她面前就应该“规规矩矩”才是,而张生却要当着她的面、在僧俗广众之下,同她的女儿莺莺传情。这不是在给老夫人难看吗?倘若“泄漏春光与乃堂”,张生可真得吃不了兜着走。莺莺在张生闹道场时的表现,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行为,但原其初心,她办道场的目的,还是“为报父母之恩”(一本二折)。张生却不同。他的附斋,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尽孝的问题。不错,张生是说过这样的话: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小姐是一女子,尚然有报父母之心;小生湖海飘零数年,自父母下世之后,并不曾有一陌纸钱相报。望和尚慈悲为本,小生亦备线五千,怎生带得一分儿斋,追荐俺父母咱。便夫人知,也无妨,以尽人子之心。
(一本二折)
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并不:
(末背问聪云)那小姐明日来么?(聪云)他父母的勾当,如何不来?(末背云)这五千钱使得有些下落者!
〔四边静〕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软玉温香,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勾汤他一汤,到与人消灾障。
原来所谓“追荐父母”、“尽人子之心”,只是一个借口,隐藏在背后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看莺莺。所以在斋堂上张生:
焚名香暗中祷告:则愿得梅香休劣,夫人休焦,犬儿休恶。佛罗,早成就了幽期密约。
(一本四折〔沉醉东风〕)
在背叛封建伦理道德的道路上,张生要比莺莺走得更远,胆子更大。
一直到后来的传书递简、逾墙相会等等,都表现着张生对莺莺热烈而大胆追求的精神。而这些行为,在当时是冒着很大风险,一旦被发觉,不仅要受皮肉之苦,而且会声名扫地。莺莺和红娘在《赖简》一折说的一席话,就是很好的证明。红娘说:“谁着你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贼拿。……若到官司详察,‘你既是秀才,只合苦志于寒窗之下,谁教你夤夜辄入人家花园?做得个非奸即盗。’先生呵,准备着精皮肤吃顿打。”(三本三折〔得胜令〕)莺莺说:“扯你到夫人那里去,看你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万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今后再勿如此。若更为之,与足下决无干休!”这些话虽然不是她们对张生出自真心的责备,却反应出当时封建势力、封建舆论的强大压力。
张生对莺莺的追求热烈,大胆。但是,在文学作品里,大胆追求女性的书生形象并不少见,使张生与其他文人形象区别开来的地方,还在于他对莺莺的感情诚实不欺、执著不渝。
张生曾经不止一次地自夸说,他是个“风流隋何,浪子陆贾”,莺莺也夸赞他“外像儿风流,青春年少;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一本四折〔锦上花〕)是个“一天星斗焕文章”的“文章士,旖旎人”(二本一折〔寄生草〕),甚至连红娘也说:“衣冠济楚庞儿整,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二本二折〔小梁州·幺篇〕)“忒聪明,忒敬思,忒风流,忒浪子。……小可的难到此。”(三本一折〔后庭花〕)“君瑞是个‘肖’字这壁着个‘立人’。”(五本三折〔调笑令〕)试看张生作诗、解诗、应试得第等等,真是锦心绣口,何等得心应手!何等才思敏捷!然而他在追求莺莺的时候,却时时以一个“傻角”的形象出现,显得是那样“笨拙”,以致在恋爱的道路上,屡受挫折,却一筹莫展,反而求助于身为侍女的红娘。要不是靠了红娘的帮助,他与莺莺结为夫妇的愿望是很难实现的,因而,莺莺说:“佳人自来多命薄,秀才每从来懦。”(二本三折〔江儿水〕)红娘说他“犹古自参不透风流调法”(三本三折〔离亭宴带歇拍煞〕)。
张生如约逾墙相会,明明是莺莺赖简装假,道理完全在张生一边,然而张生却“禁住隋何,迸住陆贾”,无一言以对,眼睁睁让莺莺来了个“乔作衙”,训斥了一番。这连红娘都看不过去了,她暗地里说:
张生背地里嘴那里去了?向前搂住丢番,告到官司,怕羞了你?
(三本三折)
从制伏莺莺的角度来看,这确是一个好主意,一是有简帖为证,是莺莺约张生来的,张生何罪之有?二是声张出去,当然还是对莺莺的名声、相国的“家谱”不利。“搂住丢番”会使莺莺、也会使老夫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张生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就不是《西厢记》里的张生了。郑恒曾经有过这样的打算:如果不答应他的婚事,就让人把莺莺强行抢走,到下处脱了衣裳……(见五本三折)。张生如果做出这样粗野的举动,岂不同郑恒成了一样货色?这样的人,不值得莺莺爱。红娘说这番话,也只是对张生软弱、对莺莺装假一时的气恼之言,并非真的要张生这样做,如果真是给张生出这样的馊主意,也就不是王实甫所塑造的红娘了。张生爱莺莺,是想赢得莺莺的感情,“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靠机谋手段,或者凭借势力,把无情的强捏合成夫妇。张生宁愿忍受委屈跪而受训,也不愿意顶撞莺莺一句,因为他是真的爱她,他不能、也不愿意伤害他所爱的人。还是莺莺走了之后,张生才冲着莺莺的背影说了一句:“你着我来,却怎么有偌多说话?”算是发泄了他胸中的怨气。中看而不中用,多么像貌美中空、徒有其表的“花木瓜”!说他是“银样镴枪头”,真是妙极的比喻!然而,张生正是靠他的一片志诚赢得了莺莺的爱情。正如他自己所说:“恁的般恶抢白,并不曾记心怀;拨得个意转心回,夜去明来。”(四本一折〔鹊踏枝〕)“若不是真心耐,志诚捱,怎能够这相思苦尽甘来。”(〔柳叶儿〕)
张生为了追求莺莺,确曾用过一番苦心,向红娘“自报家门”,“来往向人前卖弄俊俏”(一本四折〔锦上花〕),吟诗,寄简……都表现着他对莺莺热烈的爱,一片真心,志诚不欺。他请求红娘帮助,始而说:“小生久后多以金帛拜酬小娘子”(三本一折),被红娘奚落了一顿之后,又依着红娘说:“依着姐姐:‘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有时甚至向红娘下跪求援。张生虽说家道中落,却是礼部尚书之子,而红娘只是个供莺莺役使的侍婢,他们的身份,贵贱相差悬殊。贵公子向一个侍婢下跪有失身份,张生不怕。他把与莺莺的爱情,看得比身份更为重要。表现得何等赤诚、何等坦白!在《董西厢》里,当孙飞虎叛军突至,全寺僧俗焦急忧虑之际,张生却拍手大笑,声言有退兵之策。于是他先嘲笑了莺莺母女:“妇人女子,别无远见,临危惟是悲泣而已。”接着又嘲笑了寺僧游客:“寺僧游客,何愚之甚也!不能止此乱军,坐定灭亡。”最后声言自己有计退敌:“倘用吾言,灭贼必矣。”法本长老求张生看在众僧面上解救危难,张生说了一通佛教因果,“生死乃人之常理”,出家人不应当有生死的忧虑;法本长老请他救寺宇佛殿,他又大谈“一性既往,四大狼籍”,不予考虑;请他考虑莺莺一家老小的安危,他就更绝了,竟然也说:
夫人与我无恩,崔相与我无旧。素不往还,救之何益?
(卷二)
绕来绕去,最后才把“退贼”的条件提了出来——可以帮助设计退贼,但退贼之后,“恁时节,便休却外人般待我!”(〔小石调·花心动〕)说明白了,就是一定要以莺莺的终身为交换条件。乘人之危以求婚,这当然不能算是“志诚”。《董西相》里的张生,带有几分痞气,在人性的纯正至诚方面,还有尚待完善的地方。
在王实甫《西厢记》里便不同了。张生虽然也说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若明,其计必成”的话,但这话是在特定的情境之下说的,当时老夫人首先提出“两廊僧俗,但有退贼兵之计策的,倒陪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张生才“鼓掌”而上,献破贼之计,这等于是叮嘱老夫人一句:“你说话可要算数”,是对老夫人所提条件表示同意。总之,是老夫人提出的条件正中了张生的下怀,而不是张生以此为条件进行要挟。《董西厢》、《王西厢》里两个张生形象很不相同,只有王实甫《西厢记》里的张生,才称得上是“志诚种”,徐渭称张生为“情痴”[17],是抓住了张生性格特点的。
张生对莺莺的爱情又是执著不渝的。功名未遂,做穷书生时爱莺莺,对莺莺一片志诚;状元及第、春风得意时依然爱莺莺。在未成合之时,张生为相思痛苦所折磨:
小生为小姐,昼夜忘餐废寝,魂劳梦断,常忽忽如有所失。自寺中一见,隔墙酬和,迎风待月,受无限之苦楚。……
(二本三折)
与莺莺成合之后、得中状元编修国史时,也是相思得“睡卧不宁,饮食少进”:
从到京师,思量心旦夕如是,向心头横躺着俺那莺儿。
(五本二折〔粉蝶儿〕)
从应举,梦魂儿不离了蒲东路。
(五本四折〔驻马听〕)
张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心上的莺莺,赤诚之心永永如斯。《莺莺传》里的张生,在得到了莺莺的爱情之后,来到“长安行乐之地”,便“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另娶高门,成为一个负心薄幸文人的形象。《西厢记》里的张生却相反,他执著于爱情,忠实于自己的誓言,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
我是个浪子官人,风流学士,怎肯带残花折旧枝?自兹、到此,甚的是闲街市。
(五本二折〔朝天子〕)
少甚宰相人家,招婿的娇姿?其间或有个人儿似尔(指莺莺),那里取那温柔,这般才思?想莺莺意儿,怎不教人梦想眠思。
(〔贺圣朝〕)
这天高地厚情,直到海枯石烂时。此时作念何时止,直到烛灰眼下才无泪,蚕老心中罢却丝。我不比游荡轻薄子,轻夫妇的琴瑟,拆鸾凤的雄雌。
(〔三煞〕)
若说着丝鞭仕女图,端的是塞满章台路。小生呵此间怀旧恩,怎肯别处寻亲去。
(五本四折〔雁儿落〕)
《元典章》规定,男家悔婚不入罪,只追还聘财。张生完全可以合法地另婚高门,但他面对“丝鞭鞭仕女图”、“宰相家的娇姿”心不动神不摇,这种精神才无愧“志诚”二字。
张生之所以能够对莺莺有这样深厚的感情,是因为他所追求的是与莺莺的爱情,而不是渔猎女色。他在恳求红娘帮助、争取红娘同情时所述说的话里,始终都是在强调他同莺莺之间的深厚感情,强调自愿和互爱,这与郑恒口口声声强调婚姻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形成鲜明对比。
张生到普救寺游玩,是为了“闲散心”,而不是有意去寻花问柳。游寺之前张生与店小二的一段对话:
(末云)……小二哥你来,我问你:这里有什么闲散心处?名山胜境、福地宝坊皆可。(小二云)俺这里有一座寺,名曰普救寺,是则天皇后香火院,盖造非俗: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南来北往,三教九流,过者无不瞻仰,则除那里可以君子游玩。
(一本一折)
张生是为了“瞻仰佛像”、欣赏“盖造非俗”的寺庙建筑而去的。这就与风流才子专门找那些仕女游人骈集的去处,观红睹绿有本质的区别。
他与莺莺是一见钟情的,张生说:“往常时见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敢是谎。今日多情人一见了有情娘,着小生心儿里早痒、痒。迤逗得肠荒,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忙。”(一本二折〔醉春风〕)这是“多情人”与“有情娘”之间的感情。如果没有这种感情,那么,在“书中有女颜如玉”的时代,张生凭他“满腹文章”,高才大志,何娶不可,大可不必在这普救寺,为了一个女子而饱尝痛苦、经受折磨。正如张生在老夫人赖婚时所说:“既然夫人不与,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二本三折)如果不是为了爱情,一则老夫人“多与金帛相酬”,正好可以“拣豪门贵宅之女,别为之求”;二则靠自己的满腹才华,也不愁得不到“颜如玉”的女子,张生大可舍此而去。之所以留恋不去,就在于他与莺莺之间有爱情。
靠了爱情这条纽带的连结,张生不仅富贵不忘旧情,而且还要在老夫人第二次赖婚的时候,竭尽全力同郑恒争夺与莺莺的婚姻——这被封建卫道者所耻之禁之的“先奸后娶”的婚姻。没有这种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他感到生之无趣,几次寻死觅活,相思成疾,他是可以以生命为代价来酬答莺莺的爱情的。“莺莺,你若是知我害相思,我甘心儿死、死。”(五本二折〔醉春风〕)“那风风流流的姐姐!似这等女子,张珙死也死得着了。”(五本二折)这是爱情的写照,爱情的自白。仅仅贪恋容貌之美,哪能如此情粘肺腑、意惹肝肠?
在功名和爱情之间,张生更看重爱情,这与《董西厢》里的张生完全不同。王实甫《西厢记》里的张生认为:“重功名而薄恩爱者,诚有浅见贪饕之罪。”(五本一折)所以他在功名与恩爱二者之间,便表现为重恩爱而薄功名。这一点与莺莺是相同的。在未获得功名之前,一见了莺莺,便忘记了进京求取功名的“大志”,由感叹“功名未遂”,变成“不往京师去也罢”了。从此便“无意求官”(一本二折),“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三本一折〔油葫芦〕)了,简直是“教那淫词儿污了龙蛇字,藕丝儿缚定鹍鹏翅,黄莺儿夺了鸿鹄志”,被“翠帏锦帐一佳人,误了你玉堂金马三学士。”(三本一折〔寄生草〕)把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功名”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从此便“心不存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阴,则去那窃玉偷香上用心。”(三本四折〔天净沙〕)“本是个折桂客,做了偷花汉;不想去跳龙门,学骗马。”(三本三折〔得胜令〕)在老夫人的胁迫下,他中状元得官之后,奉旨在翰林院编修国史,这本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所向往追求的目标,宫大用《死生交范张鸡黍》杂剧在写到如今难求仕进时说:“只随朝小小的职名,被这大官人家子弟都占去了,赤紧的又有权豪势要之家,三座衙门,把的水泄不通。”(第一折)这三座“赤紧的”衙门中,就有翰林院。张生得到这样令别人钦羡的美除,高兴自然也高兴,却“无一日”忘了莺莺,“他每那知我的心,什么文章做得成!”(五本二折)可见他把与莺莺的爱情看得是多么重要了。在《董西厢》里,法聪曾经对张生说:“学士何娶不可?无以一妇人为念。”(卷八)在统治阶级把妇女视为玩偶的时代,已经爬上统治阶层的张生,却如此“以一妇人为念”,把皇帝的“圣旨”都看得轻了。在封建阶级看来,张生不正是一个“不肖种”吗?而在莺莺看来,却是一个难得的“志诚种”。
莺莺最终能够与张生“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就了美满姻缘,这与张生的志诚、执著的品格分不开。但是,只靠了莺莺和张生的力量,还不足以冲决封建势力的罗网。他们之所以取得成功,还在于得到了一个下层妇女的帮助,这个人的名字至今仍然活在人们中间,她就是——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