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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瑾讲《西厢记》
1.6.3.1 爱女反而害女的威严老母——“即即世世老婆婆”老夫人

爱女反而害女的威严老母
——“即即世世老婆婆”老夫人

《西厢记》里首先跟我们见面的是老夫人。她夫死子幼,身边只有一个成年的亲人,这便是年长一十九岁的女儿莺莺,因此,老夫人便成了这个相国门第的一家之主,主宰着这个家庭的命运,也主宰着这个家庭里所有成员的命运。她是一个封建家长的典型。不同于一般封建家长的地方在于,她是一个女性。在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妇女被剥夺了掌握知识和从事社会活动的权利,这就使她的眼界受到了限制,遇事往往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因为她是女性,除了具有一般封建家长的专断以外,还有着更多的对儿女的爱护和细心。她所统治的这个家庭,虽然门第显赫,是img21嗻大户,现在却已经衰落了。“我想先夫在日,食前方丈,从者数百;今日至亲则这三四口儿,好生伤感人也呵!”(一本楔子)流露出盛世难继的凄凉之感,“夫主京师禄命终,子母孤孀途路穷”(一本楔子〔仙侣赏花时〕),她的处境是艰难的。支撑这样一个渐渐沉沦下去的家庭,对于一个年迈的妇女来说,良非易事,她不得不事事谨慎、处处小心,竭心尽力地企图使这只家庭的航船,避免风浪和颠簸,平平稳稳地向前航行。

然而,不如意事常八九,生活的风浪一个接一个地向她袭来,使她经受着一次又一次的风险。她的思想性格,也就在这风浪的考验之中,渐渐展现出来。

所谓生活的风浪,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社会的动乱,一是女儿的婚事。而这两个方面竟又是那样密不可分地纠结在一起!

内无可以依靠的男子,外无可以依靠的亲戚——郑恒虽然是她的侄儿,又与莺莺有婚约,但未得成合,在男女有别的时代,不好厮见,为崔相国下葬的事,便不能随行,这扶柩回博陵安葬的担子,由老夫人独力承担,已是很不轻了,却又偏偏赶上“路途有阻,不能得去”(一本楔子)。这“路途有阻”指的是什么,作者没有说明,我们可以从剧中人的口中得到一些消息。孙飞虎说:“方今唐德宗即位,天下扰攘。因主将丁文雅失政,彪镇守河桥,统着五千人马,劫掳良民财物。”(二本一折)白马将军说:“今闻丁文雅失政,不守国法,剽掠黎民。”(二本楔子)可见路途受阻的原因,是同“天下扰攘”的社会动乱有关。孙飞虎兵叛抢亲,只是这种动乱的一种表现。本来就“治家严肃”的老夫人,这一来就更加小心谨慎了。

这种小心谨慎,主要表现在她对女儿莺莺的态度上。作为母亲,老夫人是爱女儿的。在她刚一出场的时候就说:“只生得这个小姐,小字莺莺,年一十九岁,针黹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一本楔子)这在重男轻女的时代,让女儿学会“诗词书算”,可以说是待之不薄了。从老夫人这段话里,可以看出她对这唯一的女儿是何等钟爱。正因为如此钟爱,她才能在妇女足不出户的时代,让女儿到佛殿上“闲散心,耍一回”,以消暮春的困倦(见一本楔子)。金圣叹批道:“虽在别院,终为客居,乃亲口自命红娘引小姐于前庭(按,应为‘佛殿’,金圣叹改原作为‘前边庭院’)闲散心。一念禽犊之恩,遂至逗漏无边春色。良贾深藏,当如是乎?”[12]可见,老夫人出于爱女之心,甚至是做出了在封建时代不无可以指责的举动。而严加管束,则是这种母爱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老夫人对莺莺的管束无所不至。她为莺莺派了一个随身丫鬟红娘,在服侍莺莺的同时,还有着另一种重要的任务,就是监视和拘管莺莺的行动。对这一点,红娘心里很清楚,她曾经学着老夫人的口气一语破的:“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四本二折〔金蕉叶〕)。莺莺也深有感受,她曾抱怨红娘对她时时跟随、处处提防,像影子一样无法摆脱,使她的行动失去了自由(见二本一折)。老夫人又立下了一个森严的家规,就是“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一本二折),家庭宅院,“内外并无一个男子出入”。立下这样森严的家规,主要的,还是为了莺莺。封建礼教,对异性之间的接触有极严格的规定,男女之间授受不亲,连见面都不被允许。尤其是对妇女,束缚得更为严厉,“抛头露面”被看作是一种不光彩的行为,是没有家教的表现。一个相府的千金小姐,倘然被男仆家僮看见,这当然就会被看作是一种耻辱,有损这位大家闺秀的体面。把家门以内整顿得如此章法肃然,又有红娘形影不离的“行监坐守”,按理说,老夫人可以放心了,可以安闲自在地度过她的晚年了。但是她不,她还在为女儿操心。莺莺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对女儿亲自加以提防。让女儿去佛殿上散心,她嘱咐红娘要先看看“佛殿上没人烧香”才能去;莺莺要离开闺门一步,必须先得到她的允许,否则就会受到责备。有一次莺莺“潜出闺房”,被老夫人发现了,于是“召立莺莺于庭下”,训斥了一番,吓得莺莺“立谢而言曰:‘今当改过从新,毋敢再犯。’”(一本二折)莺莺神色稍有异常,这又引起了老夫人的怀疑:“这几日窃见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比向日不同。莫不做下来了么?”(四本二折)看来,为了女儿,老夫人也是“提心在口”,警惕性很高。用红娘的话说就是:“老夫人手执着棍儿摩娑看,粗麻线怎透得针关?”(三本二折〔满庭芳〕)要想在她面前做什么违反礼教家法的事情,谈何容易!

没有辜负老夫人这一番苦心,她为家庭赢得了“治家严肃”的声誉。法本长老说:“老夫人处事温俭,治家有方,是是非非,人莫敢犯”,“老夫人治家严肃”(一本二折);红娘说:“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一本二折);张生说得更形象:“夫人怕女孩儿春心荡,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一本二折〔耍孩儿〕)。就是说,即使是在当时,老夫人家规之严,也超越了一般人家。

老夫人如此防范女儿,不是没有原因的。封建时代的妇女,地位虽然不如男子,不能支撑门户,但却对家庭的利益有着很大的影响。这就是恩格斯所指出的,结婚是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而要想通过女儿的婚姻来巩固和扩大家庭的势力,就只有使家庭具有清白的名声,使女儿具有贞洁的品格。所以老夫人要管束女儿。在老夫人看来,从女儿的切身利益来考虑,也应当对女儿严加管束。要想使女儿将来终身有靠、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只有找一个有钱财势力或者是为官做宦的丈夫,而这既要靠家庭的地位和声誉,也要靠个人的名声。因此,在老夫人看来,她的这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家世的利益,都是出于对女儿莺莺的爱护。老夫人认为,对莺莺限制得越严、拘束得越紧,就说明她对女儿爱得程度越深。

维持这样一个家庭,老夫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生活并没有像老夫人所规划的那样向前发展。面对这一个个的难题,她需要作出新的判断、拿出新的主意。在处理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我们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指导老夫人行动的一条思想主线,就是对女儿、对家庭声誉的爱。

老夫人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孙飞虎兵变。在这次兵变中,老夫人为了退贼,采纳了莺莺的意见:不论何人,但能退得贼军的,便以莺莺妻之。张生有请将破贼之功,按照成约,就等于老夫人答应了把莺莺嫁给张生。这是在特殊情况下做出的许诺。当时孙飞虎五千人马兵围普救,发出了这样的最后通牒:限三日之内献出莺莺与孙飞虎成亲,若是“三日之后不送出,伽蓝尽皆焚烧,僧俗寸斩,不留一个。”(二本一折)对这次事件的处理,不仅关系着莺莺的命运,也关系着崔氏全家,甚至关系着全寺僧俗的生死存亡。面对这样危急的局面,老夫人没了主意,“如此却怎了?俺同到小姐卧房里商议去。”“孩儿,怎生是了也?”(二本一折)昔日被她拘管、遭她训斥的女儿,如今却成了她的主心骨。这一段话很能说明她当时的心理状态:

老身年六十岁,不为寿夭。奈孩儿年少,未得从夫,却如之奈何?

(二本一折)

这段话,表现了老夫人的真实思想。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老夫人并没有只考虑自己的安危,她更多的是在考虑女儿莺莺。这是她对莺莺充满母爱的一种表现,从这种意义上说,老夫人并不自私。正因为如此,她才不同意莺莺以己身从贼,来免除一家性命之忧的建议:“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祖辈以来,崔家就奉礼守法,嫁与反叛的“贼汉”,对莺莺本人来说,是一种奇耻大辱,做母亲的,怎能舍得女儿蒙受这种屈辱!对于崔氏家族来说,也是一种玷污。老夫人当然不能同意。那么,让莺莺自缢身死,断绝了孙飞虎的邪念,这样既能保全莺莺自身的贞洁,又能为全家免除祸患,老夫人也没有同意。这样做,虽然可以免除一家人的祸患,也可以保住崔氏家庭的声誉,但爱女却要因此而丧生——她也不可能同意。莺莺的第三个意见,老夫人同意了,就是:“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兵,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二本一折〔青歌儿〕)老夫人说:“此计较可。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这里说得明白:此一计是“较可”,是与陷身于贼相比要强一些。就是说,这还不是老夫人心目中理想的解决方案,只是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才被迫同意了。不理想在于,这样确定的婚姻,不是门当户对。而老夫人认为门当户对的婚姻,就是郑恒。简言之,采取这个方案,是老夫人在大难临头的情况下,迫不得已的抉择,在“较可”抉择的背后,就隐藏着悔婚赖婚的根苗。

果然,兵退身安,迫使老夫人做出这一抉择的客观因素消失了,老夫人施行这一决定的思想也就变化了。她始而对张生说:“你是必来一会,别有商议。”(二本楔子)莺莺与张生的婚事,是在孙飞虎围寺之时,老夫人当着普救寺长老等众人的面,公开讲定了的,到此时还有什么另外的“商议”呢?继而,便在宴请张生的酒筵之间,“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二本三折〔得胜令〕),悔却前言,赖掉了她亲口答应的莺莺与张生的婚事。人们称老夫人这个举动为“赖婚”,纷纷指责这是背信弃义的行为。张生说:“夫人且做忘恩”(二本四折),“夫人以恩成怨,遂易前姻,岂得不为失信乎?”(三本一折)红娘说:“夫人失信,推托别词”(三本一折〔混江龙〕),“老夫人背义而忘恩”(四本二折)。就连老夫人的唯一娇女莺莺也埋怨母亲“变了卦”,“白头娘不负荷,青春女成担阁”(二本三折〔离亭宴带歇拍煞〕)。既然“背信弃义”是不合于封建道德标准的,那么,恪守封建信条的老夫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这里也有一个利害权衡的问题。

戏的一开始,老夫人上场时就交代明白了:“老相公在日,曾(将莺莺)许下老身之侄,乃郑尚书之长子郑恒为妻。因俺孩儿父丧未满,未得成合。”(一本楔子)莺莺许配郑恒,远在张生到来之前就定了,而且是崔珏老相公在世时定下的。封建伦理道德要求女子做到“三从四德”,其中的一条就是“既嫁从夫”。男子是一家之主,妇女出嫁之后,就要无条件地服从丈夫的决定。按照封建道德标准来衡量,由崔老相公亲自答应的莺莺与郑恒的婚姻,是最正统、最合法的了。而且《元典章》明确规定女家不许悔婚,悔者受杖刑,断离。答应了张生的婚事,就等于废除了与郑恒的婚约,这样做,既违抗夫命,也违反法规,郑恒深知这一招儿的厉害,所以他张口闭口用这一条来威逼老夫人,与张生争夺莺莺。他对红娘说:“这是姑夫的遗留,我拣日牵羊担酒上门去,看姑娘怎么发落我。”“姑夫许我成亲,谁敢将言相拒?”“可怎生父在时曾许下我,父丧之后,母倒悔亲?这个道理那里有!”(五本三折)用当时社会的常规常理来衡量,郑恒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一派胡言”。老夫人对这个“罪名”,也深有顾忌,她说:“相国在时已许下了。我便是违了先夫的言语。做我一个主家的不着……”(五本三折)。白马解围以后的老夫人,实际上是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悔却与张生的亲事,是自食其言,有人会指责她“背义忘恩”;认可与张生的婚事,就得要退掉与郑恒的婚约,也会有人说她违背夫命,不遵守信义成约。这种局面,在今天看来很容易处理,只要征求一下婚姻当事人的意见就可以解决了。而在婚约缔结过程中,把婚姻当事人当作局外人的社会里,这却是一桩难事。老夫人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慎重考虑之后才能决定。利害权衡的结果,她宁肯自食其言,赖掉了她亲口答应的与张生的婚事,而“不负老相公遗言”,继续信守与郑恒结亲的婚约,此其一。其二,从巩固和扩大崔家的地位来看,张生家道中落,“只留下四海一空囊”(一本二折〔石榴花〕),是个“白衣饿夫穷士”、“穷酸饿醋”(五本三折),而郑恒呢,“祖代是相国之门”,“身里出身的根脚,又是亲上做亲”(五本三折),老夫人当然要选择郑恒了。其三,在老夫人看来,为了使莺莺将来享受荣华富贵,也要选择郑恒——老夫人做这样的决定,完全是替莺莺着想。

那么,老夫人对张生是不是“忘恩”了?是不是“将恩变为仇”(四本二折〔鬼三台〕)了?也不是。在白马将军剿除叛军刚刚离去的时候,老夫人就说:“先生大恩,不敢忘也。自今先生休在寺里下,则着仆人寺内养马,足下来家内书院里安歇。我已收拾了,便搬来者。”(二本楔子)在宴请张生的时候又说:“前日若非先生,焉得见今日。我一家之命,皆先生所活也。”(二本三折)联系老夫人“内无应门五尺之童”的森严家规,就更可以看出,老夫人并没有把张生作为外人看待,还是知恩图报的。如何报答呢?她对张生说:

先生纵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即日有书赴京,唤去了,未见来。如若此子至,其事将如之何?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拣豪门贵宅之女,别为之求,先生台意若何?

(二本三折)

既说明了她不得不“赖婚”的苦衷,又表示了报答的方法,态度不能说不诚恳。甚至在张生不接受她的报答、愤然欲去的时候,老夫人也没有生气,她耐心劝张生住下。张生病重之后,她又派人请来太医去看病、使红娘去问候病情……,对张生也不能说是冷酷无情。只是老夫人不想拿女儿的婚姻来作为报答。红娘曾经这样指出老夫人的不是:“既然不肯成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却不当留请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四本二折)这只能说明,老夫人虽然被称为“心数多”(四本二折〔斗鹌鹑〕)、“即即世世老婆婆”(二本四折〔得胜令〕),考虑问题仍然有不周全之处,处理得优柔寡断,以致使莺莺与张生有了私下结合的机会;却不能说明老夫人在对待张生本人方面有什么背义忘恩的地方。恰恰相反,这正说明老夫人对张生还是感念恩德,不忍心使他凄惶而去的。所以说,在处理由兵围普救所引起的一系列问题上,“背信忘恩”并不是老夫人的真正罪过,我们应当透过她“赖婚”这个外在的行动,来挖掘支配老夫人“赖婚”的内在的思想根据。

老夫人遇到的第二个难题,是莺莺与张生的私相成合。老夫人对女儿的严密防范,只能限制莺莺的手脚,却不能束缚女儿的思想感情。而对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又使莺莺最终冲破了老夫人设置的重重障碍,背着威严老母,与张生私下成合。老夫人最担心、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她处心积虑进行防范的,也正是这件事。而命运偏偏捉弄她,这竟变成了事实!这是老夫人难以想象的“辱门败户”的勾当。老夫人始而怒气冲冲,要拷打红娘,甚至要告到官司追究其事;后来经过红娘的敷陈利害,她又接受了红娘的意见,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不仅不追究其事,索性顺水推舟,认可了莺莺与张生的亲事。红娘在敷陈与张生“好休”之利、“追究”之害时,讲了很多理由,但切中要害的却是这几句话:

不争和张解元参辰卯酉,便是与崔相国出乖弄丑。到底干连着自己骨肉,夫人索穷究。

(四本二折〔络丝娘〕)

一是玷辱“清白”的家谱,二是干连着自己的骨肉——莺莺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从老夫人自己的话里,也可以得到证明。老夫人对红娘说:“我不合养了这个不肖之女。待经官呵,玷辱家门。罢,罢,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与了这厮罢!”(四本二折)她对莺莺说:“莺莺,我怎生抬举你来?今日做这等的勾当!则是我的孽障,待怨谁的是!我待经官来,辱没了你父亲,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的勾当。罢罢罢,谁似俺养女的不长俊!”她对张生说:“我待送你去官司里去来,恐辱没了俺家谱。”那种对莺莺又是气又是爱的复杂感情,表现得十分明显、十分深刻。

为了保住相国家谱的“纯洁”,不能经官;为了保住女儿的名声,也不能经官。那么,让张生一走了之吗?那不行。莺莺与张生已经私自结合了,虽然还没有举行婚礼,却已经成了实际上的夫妻,这一点连莺莺也是承认的:“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四本三折〔满庭芳〕),他们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老夫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情况已经同白马解围之后“赖婚”时不一样了,崔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已经不能随随便便把张生打发走了。顺从了男女的意愿,给他们完成花烛之喜?使女儿嫁给一个“白衣饿夫穷士”,不仅崔家无靠,莺莺又怎能呼奴唤婢、养富尊荣?为了崔家,为了女儿,都是老夫人所不能同意的。老夫人不愧是一个有着丰富社会经验的“即世老婆婆”,她一方面答应了莺莺与张生的婚事,一方面又提出了条件——必须登第得官:

我如今将莺莺与你为妻,则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

(四本二折)

立逼张生赴京应试。其实老夫人也不是真的仅仅因为张生是“白衣”,才不招为女婿。我们知道,郑恒一无功名,二无官职,也是一介白衣,崔老相国在世时就答应招之为婿了,可见并非真的“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这一点,当张生中状元授官,衣锦荣归时,白马将军杜确就曾当面向老夫人指出过:“夫人世不招白衣秀士,今日反欲罢亲,莫非理上不顺?”(五本四折)老夫人一心要招郑恒为婿,千方百计拒绝张生,其原因就在于,一是郑恒是先相国许下的,“既嫁从夫”,况且又是亲上做亲;二是郑、张两家贵贱贫富不同。要想使张生改变他的社会地位,从而与崔家门当户对,就只有通过科举得官。老夫人“不招白衣女婿”云云,只是她逼使张生求官的一个借口,是她嫌贫爱富思想的表现。张生得了官,两家门当户对,可以结亲;张生如若不能得官,把莺莺嫁与郑恒也就有了更充足的理由——张生只能怪自己“不争气”,与她老夫人便毫不相干了。老夫人的这种做法,婚姻当事人莺莺是不满意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四本三折〔朝天子〕)而从老夫人的主观意图上看,却还是为了女儿。她对张生说:“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末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四本三折)在老夫人看来,要不“辱末”身为千金小姐的女儿,就必须有官位和财富。否则便“甚气力到得俺家”(五本四折)?她这种种做法,都是在对女儿尽做母亲的职责。

老夫人提出的条件,张生都一口答应了,他满有信心地向老夫人保证:“小生托夫人余荫,凭着胸中之才,觑官如拾芥耳。”(四本三折)他安慰莺莺说:“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然而,事情并不像红娘想象的那样顺利,张生“来时节画堂箫鼓鸣春昼,列着一对儿鸾交凤友”(四本二折〔收尾〕)。老夫人答应莺莺与张生这门婚事,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为种种客观条件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嘴里同意了,内心里却掩藏着不满。因此,当客观环境出现了新的情况时,她的主意就又要改变了。所谓新情况,就是郑恒的到来,这又给老夫人出了第三个难题。

郑恒关于张生“去卫尚书家做女婿”的一番鬼话,本来是很容易识破的,因为张生中状元之后,曾经派琴童送家书回去,这封信是老夫人亲眼见过的,而且还“好生欢喜”(五本一折)了一阵子。但郑恒无中生有的话,老夫人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因而又决定把莺莺嫁给郑恒。此时的张生,状元及第,奉圣旨除授河中府尹,已经不是昔日的穷措大张生了,连莺莺也说:“郎之才望,亦不辱相国之家谱也。”(五本二折)老夫人之所以又有此反复,还是因为她心里本来就对张生这门亲事不满意。郑恒一来,凭着他“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脚,又是亲上做亲,况兼他父命”(五本三折)这些特殊条件,果然使老夫人已经平静了的心事,又重新翻腾起来。郑恒还没来见她,老夫人便想到了莺莺的亲事:“据我的心,则是与孩儿(指郑恒)是;况兼相国在时已许下了。我便是违了先夫的言语。做我一个主家的不着,这厮每做下来。拟定则与郑恒,他有言语,怪他不得也。”(五本三折)郑恒来见之后,又有声有色地编造了一段张生入赘尚书府的故事:“尚书说道:‘我女奉圣旨,结彩楼,你着崔小姐做次妻。他是先奸后娶的,不应取他。’”(五本三折)封建社会始终实行的是一妻多妾制。次妻在家庭中并不属于家属中的一员,外不能受朝廷的封诰,内不能上事宗庙,又要以大妻为女主人,敬谨奉事,处于大妻的权力之下,因而,做次妻,一不如人;正妻是奉旨成婚,次妻二不如人;“先奸后娶”的名声“闹动京师”,有违婚姻禁令,就更不如人。这样的亲事,对相国的家谱、崔家的地位既没有好处,莺莺本人又岂能有好的结果?这是老夫人所不能容忍的:“俺相国之家,世无与人做次妻之理。”于是老夫人又把莺莺许配给了郑恒。这固然如普救寺长老法本所说,是老夫人“没主张”(五本三折)的表现,但原其初心,也未始没有替莺莺着想。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老夫人很爱她的女儿莺莺。她凭着年纪老、阅历深,事事在为莺莺着想、替莺莺考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想让女儿吃亏,“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二本一折〔天下乐〕),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夫人是慈爱的。但这反而引起了莺莺的不满,“毒害的恁么”(二本三折〔离亭宴带歇拍煞〕)、“口不应的狠毒娘”(二本四折〔尾〕),不满情绪还很强烈。这正如鲁侯养鸟的故事: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

(《庄子·至乐》)

鲁侯对于海鸟,不可谓不敬重珍爱,但是他反而把鸟害死了。这是因为,他违背了海鸟的生活习性,把自己的爱好强加给了不适应这种生活的海鸟,所以说虽曰爱之,实则害之。老夫人亦然。她是真心诚意地爱女儿,但她却不理解女儿。封建家庭内部严格的等级界限,母与女不同的职责,使她们之间有一条不能逾越的鸿沟。女儿对母亲是恭敬的顺从,母亲对女儿是严肃的教训。这种严肃而神圣的母女关系,限制了母女之间亲子感情的自然交流。做母亲的有权力按照自己的模式去要求女儿、塑造女儿。老夫人就是要把正值青春时期、充满生命活力的活泼泼的女儿,当做小鸟一样,豢养在精心编制的金丝笼里,虽然有锦衣玉食,却没有丝毫自由。她要把女儿已经打开的爱情之窗堵死,窒息女儿活泼泼的人性,使有血有肉的“玉天仙”莺莺,变成一个没有任何个人欲望、没有人的正常感情的木雕美人、泥塑观音。老夫人是在用她自己的是非观、苦乐观、美丑观,越俎代庖,替莺莺审查、衡量事物、进行抉择。而她的这些观点不能不受着她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生活经历的影响,一句话,带有明显的贵族家庭的色彩。在老夫人看来,婚姻只是繁衍家族,幸福就意味着财富和地位。她不理解婚姻当中,把男女双方联结在一起的,应当有一种远比物质条件更为重要、更富有生命力的东西,这就是感情。爱情,是夫妻关系的灵魂,是夫妻关系的生命,而老夫人却偏偏不懂得,她当然也就无法理解莺莺与张生之间的感情。因此,当她用自己的主观意愿来塑造女儿、来为女儿谋求幸福的时候,却恰恰是违背了女儿的意愿,破坏着女儿的幸福,给女儿带来了痛苦。老夫人是在用她的“慈爱”杀人,而杀人的刀,就是封建伦理道德。不过,她的杀人不是自觉的,甚至是丝毫也没有意识到的,因为封建教条已经使她麻木了。她在窒息自己的女儿,却又不自知,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夫人又是残忍的。老夫人是真心信奉封建伦理道德的,她不仅以此要求女儿,自己也身体力行,不敢稍有违背,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夫人也并不虚伪。但是,当她处心积虑地保护女儿的时候,反而使人觉得她狡猾、世故。红娘说:“老夫人心数多,情性img22”(四本二折〔斗鹌鹑〕),莺莺说她是:“即即世世老婆婆”(二本三折〔得胜令〕)。

《西厢记》的深刻之处在于,剧作家没有从个人品质上对老夫人进行丑化,没有使老夫人概念化、脸谱化、漫画化。王实甫用他清醒的写实笔触,写出了站在封建卫道者立场上,老夫人行动的必然性。她作为一个封建家长,违背女儿的意愿,包办女儿的婚事,干涉女儿自己决定自己终身大事的自由,这就使她自然而然地站到了追求爱情、要求自由的人们的对立面,成了保守顽固势力的代表人物,这是由她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所决定的,而不能把她理解成一个拨乱其间的小丑,不能把她理解成是一个伪善奸诈、玩弄权术的心怀叵测之人。王实甫要揭露和批判的,是封建伦理道德,指出封建思想扼杀人性、不得人心的实质,而不是要批判封建贵族中的人在某些品质上的不足,这说明了王实甫写实主义创作的深刻性。

老夫人生在名门,嫁在名门,生活环境和教养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封建伦理道德的虔诚信徒,她还要按照自己的模式来塑造自己的女儿莺莺。为娘是女模,女儿应当以母亲为榜样,学着母亲的样子做人。但是,莺莺并没有沿着威严老母为她安排的道路、没有踏着母亲的足迹走人生的路,这又充分显示出封建伦理道德的软弱无力。莺莺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好心,她是老夫人的“不肖女”,更是封建道德的“不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