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善叙述与精工巧丽
——《董西厢》的描写手法
汤显祖说“董词最善叙述”[3],《董西厢》情节跌宕,悲悲喜喜,曲折入情,把不到三千字的元稹《莺莺传》,铺展为情节复杂的五万多字的长篇巨制。同时又善于描写,不论是人物心理的刻画,还是环境景物的描写,都细腻而传神。深获汤显祖氏好评:“写生奇手”、“点染入神”、“掣转都知曲尽穿插之妙”、“每读其转换处,如山穷水尽别出一段烟波”、“愈复愈入情愈有波致”、“点染处跌宕烟波”等等。有些段落久已脍炙人口。比如卷六“小亭送别”:
〔大石调〕〔玉翼蝉〕蟾宫客,赴帝阙,相送临郊野。恰俺与莺莺,鸳帏暂相守,被功名使人离缺。好缘业!空悒怏,频嗟叹,不忍轻离别。早是恁凄凄凉凉,受烦恼,那堪值暮秋时节!雨儿乍歇,向晚风漂冽,那闻得衰柳蝉鸣恓切!未知今日别后,何时重见也。衫袖上盈盈,揾泪不绝。幽恨眉峰暗结。好难割舍,纵有千种风情,何处说?
〔尾〕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熔叙事、心理描写、景物描写于一炉,堪与王实甫《西厢记》之“长亭送别”相颉颃。词中柳永号称善于铺叙,此曲从柳词〔雨霖铃〕化出,却较柳词更为淋漓酣畅,凄艳断肠。汤显祖感叹:“何物董郎,传神写照,道人意中事若是!”“董以董之情而索崔张之情于花月徘徊之间……董之发乎情也,铿金戛石,可以如抗而如坠。”[4]胡应麟则说:“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此矣。”[5]
从艺术上来看,《董西厢》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前面已经提到了普救兵乱一节文字过长,离开矛盾冲突的主线过远,给人以芜杂之感。对崔张婚事的过程,对白马解围等等关目,通过不同人物的嘴多次回忆叙说,也使人感到重复。有些地方描写不够细密,比如,法聪正要为张生杀人报仇的时候,莺莺与红娘来了,在法聪的指点之下,双双出走,投奔白马将军。莺莺是怎样决定来找张生的?她来这里有何打算?……再如,莺莺要悬梁自尽,但自尽何处不可,为什么偏偏找到僧房来,当着众人的面上吊寻死?像这样的重要关目交代得不清楚,就给人以突兀的感觉。大家闺秀主婢自由出入僧房,也欠妥当,有失身份。在人物的塑造当中,也有很多不统一、不完整的地方,这尤其表现在对男女主人公的刻画上。兵围普救时,满寺僧俗都忧虑不堪,张生却拍手大笑;把众人都嘲笑了一番,又乘人之危,借机求婚,显得可厌,有损正面人物形象。红娘为崔张传书递简,本是好意,莺莺见简后却大发雷霆,拿起镜台就向红娘脸上打去,说要“砍了(红娘)项上驴头”(卷四〔仙吕调·绣带儿〕),骂张生“淫滥如猪狗”等等,都过于粗野,有类泼妇。其他如,老夫人赖婚,张生在“欲去心将碎”之际,听红娘说出“听琴”之策,便立即“捧腹而笑”(卷三);莺莺与张生欢会,被红娘催起,他们反而“越偎的紧”(卷六〔仙吕调·恋香衾〕);莺莺与张生偷合被老夫人发觉,老夫人被迫允婚,莺莺听说,便“猛吐了舌尖儿背背地笑”(卷六〔双调·尾〕);莺莺与张生在法聪的僧房相见,当着法聪和红娘的面,便“不问个东西便抱住”(卷八〔大石调·玉翼蝉〕)。此外,张生骂法本长老“秃屌”(卷三)等等,乍忧乍喜,痴痴癫癫,都有悖于人物的身份和性格。
《董西厢》在崔张故事的流传过程中,无疑是一次突破,一次飞跃。但它内容上和艺术上的种种不足,却又令人遗憾,不符合人民大众的审美情趣。彻底清除《莺莺传》中的“女祸”思想,按照人民大众的审美观点来处理崔张故事,还要等到王实甫《西厢记》的出现才能完成。
参考书
《董解元西厢记》,凌景埏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
孙逊《董西厢与王西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注释】
[1]本书所引《董西厢》,均据凌景埏校注《董解元西厢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
[2]刘崇德先生谓:“诸宫调是和缠令同时产生于北宋时期的声乐套曲演唱形式,其乐律、乐曲、曲词音韵都是宋曲。都是宋代的俗乐曲子、曲子辞。……尤其是其吸收了缠令与唱赚的联曲程式后,其拍式也是成为句拍与节拍相结合的节奏。……今传诸宫调《董西厢》则多用《赚》曲,《赚》既为南宋张五牛所创,为杭州一带盛行之游艺,又《董西厢》联曲形式也颇受唱赚影响,故其应为南宋作品无疑。至于其作者是否为金之董解元,亦须重作考定。”可备一说(见刘崇德《燕乐新说》375页,黄山书社2003年)。
[3]《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记》卷四302页,《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
[4]《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记·题辞》,《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卷首。
[5]胡应麟《庄岳委谈下》,《少室山房笔丛》560页,中华书局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