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自是佳人合配才子
——《董西厢》的婚恋观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董解元写作《董西厢》的目的,是要通过崔张这一艳传人口的婚姻故事,表现封建礼教和家长制对青年男女的压迫,歌颂青年男女对包办婚姻的反抗精神。显而易见,《董西厢》的描写,是对元稹《莺莺传》中“始乱终弃”、“女人祸水”等说教的一次有力的反拨。它指出,妇女应当获得满意的婚姻,她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伴侣,她们应当受到尊重。她们不是害人的“妖孽”,“尤物”并非妖怪。美,并不是她们的罪过;相反,美貌,是可爱的。《董西厢》里的张生对美丽的莺莺,勇敢热情地追求、执著不舍地悦爱,是应当肯定的。而老夫人破坏这种姻缘的行为,则是丑的,是不得人心的。把婚姻问题同青年男女的个人意愿统一起来,这是《董西厢》对崔张题材的发展。
我们还应当指出,不论是在思想内容上,还是在艺术描写上,《董西厢》又都存在着很大局限性,有很多不足之处。比如说,在婚姻问题上,反对家长专制,应当考虑青年男女的个人意愿。但他们的“意愿”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完全出于爱情?《董西厢》所支持、所歌颂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自主婚姻?却需要我们仔细分析。
在董解元看来,莺莺和张生这对有情人之所以应当如愿以偿,那是因为他们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书里不止一次地借着人物的口,来宣传这种才子佳人式的婚姻。崔张佛殿初遇,作者说:“佳人见生,羞婉而入”(卷一);崔张月下吟诗,作者说:“佳人对月,依君瑞韵亦口占一绝”(卷一);莺莺归去,又是“小庭那畔,不见佳人门昼掩”(卷一〔大石调·玉翼蝉〕)。白马解围之后,在老夫人请宴时,张生婉转求婚,老夫人说,若使莺莺委身于张生,其幸有三,其中一条便是:“佳人得配才子”(卷三)。红娘说得更具体,所谓“佳人、才子”就是:
君瑞又多才多艺,咱姐姐又风流。……一对儿佳人才子,年纪又敌头。
(卷六〔仙品调·六幺令〕)
君瑞又好门第,姐姐又好祖宗;君瑞是尚书的子,姐姐是相国的女;姐姐为人是稔色,张生做事忒通疏;姐姐有三从德,张生读万卷书。姐姐稍亲文墨,张生博通今古;姐姐不枉做媳妇,张生不枉做丈夫;姐姐温柔胜文君,张生才调过相如;姐姐是倾城色,张生是冠世儒。
(〔般涉调·麻婆子〕)
着君瑞的才,着姐姐的福:咱姐姐消得个夫人做,张君瑞异日须乘驷马车。
(〔尾〕)
不外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夫贵妻荣、君子淑女之类的内容。
作者自己就说得更明白了:
从今至古,自是佳人,合配才子。莺莺已是县君,君瑞是玉堂学士。一个文章天下无双,一个稔色寰中无二。……从此,趁了文君深愿,酬了相如素志。
(卷八〔南吕宫·瑶台月〕)
原来,作者是想通过张生和莺莺的恋爱故事,表现这样一个愿望,就是让普天下所有的才子佳人,都配合成双,都如愿以偿。自然,这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封建家长一手包办的婚姻来,无疑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但是,很显然,这只是表现了封建社会一部分人的心愿——才子佳人的心愿,却没能表现封建社会广大青年男女的呼声。那为数众多的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既没有出众的才华,又没有惊人的容貌,他们就应该永远在封建桎梏的束缚之中,永远在封建礼教的荼毒之下吗?这种歌颂才子佳人自主婚姻的主题思想,有着很大局限性。这是时代的局限,不仅生活在社会下层的董解元认为理所当然,那些普普通通的欣赏诸宫调的男男女女也心同此想。
在《莺莺传》里,蒲州兵乱只是给张生提供了一个见莺莺的机会,作者并没有把这件事当成是莺莺与张生应当成合的理由。在《董西厢》里却大大看重了这一情节。仅描写普救对阵一节,就占去了全书六分之一的篇幅,其他地方又不厌其烦地一再提及,原因就在于作者把张生的普救解围,当作了莺莺应当感恩报德、从而成就姻缘的理由。也可以说,作者把婚姻当成了感恩报德的手段。
张生就是以崔家的恩人自居,才大胆地追求莺莺的。在孙飞虎兵围普救,崔氏一家手足无措的时候,张生就提出了帮助解围退兵的条件:
不是咱家口大,略使权术,立退干戈。除却乱军,存得伽蓝,免那众僧灾祸。您一行家眷须到三五十口,大小不教伤着一个。恁时节,便休却外人般待我!
(卷二〔小石调·花心动〕)
兵退之后,张生便有了资本,对与莺莺的婚姻抱着希望:“念自家,虽是个浅陋书生,于夫人反有深恩。是他家先许了、先许了免难后成亲。十分里九分,多应待聘与我莺莺。”(卷三〔高平调·于飞乐〕)老夫人赖婚,张生又埋怨:“咱家干志诚,不望他家,恁地孤恩短命!”(卷五〔南吕调·一枝花〕)莺莺与他私下成合,他又认为这是:“思量俺,日前恩非小,今夕是他(指莺莺)不错。”(卷五〔仙吕调·朝天急〕)
老夫人在答应莺莺与张生的婚事时也说:“昨不幸相公殁,携稚幼留寺,群贼方兴,非先生矜悯,母子几为鱼肉矣!无以报德。虽先相以莺许郑恒,而未受定约。今欲以莺妻君,聊以报……”(卷六)“今日以莺莺,酬贤救命恩”(卷六〔大石调·玉翼蝉〕)。张生看得明白,“那夫人,感恩义,许莺莺与俺为妻。”(卷八〔越调·渤海令〕)
真正的爱情应当是男女双方的互相爱悦,而与报恩思想并不相干。老夫人为报恩而许婚,原是她把女儿作为物品、把婚姻作为手段,是不尊重女儿感情的一种行动。虽然这一决定在客观上符合了男女的心愿,从老夫人的主观意图来看,却是藐视爱情的一种表现。作者在崔张成合的过程中,反复强调报恩的目的性,并且在篇末的总结中说:“方表才子施恩,足见佳人报德”(卷八),表现了作者对崔张成合的看法。莺莺在与张生的私合偷欢中,也夹杂了一些怜悯、同情张生的感情,像“顾甚清白,救才郎!”(卷五〔中吕调·古轮台〕)同张生欢会之后,莺莺说得更明白:“莺莺的祖宗你知么?家风清白,全不类其他。莺莺是闺内的女,服母训怎敢如何?不意哥哥因妾病,恹恹地染沉疴。思量都为我咱呵!肌肤消瘦,瘦得浑似削,百般医疗终难可。莺莺不忍,以此背婆婆。”(卷五〔正宫·应天长〕)就是说,莺莺本是“服母训”的,只是由于考虑到张生病体难愈,出于怜悯和同情,才做出了“背婆婆”的事来。当她决定与张生私下成合的时候,主要的,不是对儿女情爱的向往。这种同情、怜悯的思想感情,同报恩思想一样,都不是真正的爱情,这些描写,冲淡了婚姻中爱情的决定作用。
在莺莺和张生的思想里,还有着浓厚的追求功名富贵的思想。当老夫人许婚的时候,张生说:“小生目下,身居贫贱,粗无德行,情性荒疏学艺浅。相公的娇女,有何不恋?”(卷六〔大石调·玉翼蝉〕)并且主动提出先去赶考,来年娶亲的主张:“功名世所甚重,背而弃之,贱丈夫也。我当发策决科,策名仕版,谢原宪之圭窦,衣买臣之锦衣,待此取莺,惬予素愿。”(卷六)一旦高中,便为到手的功名所陶醉,“最堪嘉,最堪嘉,一声霹雳,果是鱼龙化。金殿拜皇恩,面对丹墀下。正是男儿得志秋,向晚琼林宴罢。沉醉东风里,控骄马,鞭袅芦花。”(卷七〔正宫·甘草子〕)何等洋洋自得!
莺莺之所以爱张生,也有追求荣华富贵的因素。普救兵退,在老夫人的筵宴上,张生“乘酒自媒”,这样述说自己的家世门第和抱负志向:
小生虽处穷途,祖父皆登仕版,两典大郡,再掌丝纶。某弟某兄,各司要职。惟珙未伸表荐,流落四方。自七岁从学,于今十七年矣。十三学《礼》,十五学《春秋》,十六学《诗》、《书》:前后五十余万言,置于胸中。二九涉猎诸子。至于禅律之说,无不著于心矣。后拟古而作相材时务内策,仗此决巍科,取青紫,亦不后于人矣。不幸尚书捐馆,数年置功名于度外,乃躬祭祀于墓侧。生事死葬之礼,于今毕矣。今日蒙圣天子下诏,乃丈夫富贵之秋,姑待来年,必期中鹄。
(卷三)
就是说,我张珙虽身处穷途,却出身世家;目前虽流落四方,不久即可飞黄腾达。莺莺是什么态度?“莺莺见生敷扬己志,窃慕于己,心虽匪石,不无一动。”(卷三)她被张生这一番话打动了。她对张生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张生的赴京离别,虽然也使她不无伤感,但仍然不忘嘱咐张生取胜之道:“少饮酒,省游戏,记取奴言语,必登高第。”(卷六〔越调·斗鹌鹑〕)张生在科场进取,莺莺就紧闭闺门盼望:“专听着伊家,好消好息;专等着伊家,宝冠霞帔。”由于盼“宝冠霞帔”心切,当张生中了第三名探花,莺莺眼看所盼到手的时候,又被郑恒破了婚,使她产生了无穷怨气:“孤寒时节教俺且充个‘张嫂’,甚富贵后教别人受郡号?刚待不烦恼呵,吁的一声仆地气运倒。”(卷七〔南吕宫·尾〕)她烦恼的是没有能受封“郡号”!她对张生说:“知你获青紫。满宅家眷喜不喜?以‘县君’呼之,不枉了俺从前实志。”(卷八〔中吕调·尾〕)她的“志”,就是被人家“以‘县君’呼之”。可见,在莺莺与张生结合的思想基础中,荣华富贵思想占有相当大的比重。
当然,张生与莺莺的婚姻,并不完全是以报恩思想和功名富贵思想为基础的,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这已如前述,但不能不说,报恩思想和功名富贵思想是夹杂在自主婚姻中并不纯洁的因素。正因为有这些杂质,在他们追求自主婚姻的过程中,就不无犹豫和动摇。莺莺赖简之后,张生要与红娘“不如咱两个权做妻夫”(卷四〔仙吕调·尾〕);中第之后,面对郑恒的争婚,张生也有过这样的思想活动:“生思之:郑公,贤相也,稍蒙见知。吾与其子争一妇人,似涉非礼。”(卷七)在《董西厢》里的张生身上,并没有完全清除掉那种视女子为玩物的思想。郑恒争婚,老夫人第二次赖婚,这对于莺莺和张生的感情来说,是一场严峻考验。他们经受住了这场考验。但在支持他们坚持斗争的思想中,除了感情之外,也还包含一些其他因素。法聪劝导张生说:“学士何娶不可?无以一妇人为念。”(卷八)张生回答说:“师言然善,奈处凡浮,遭此屈辱,不能无恨!”张生还有赌一口气的想法。莺莺为不能成就与张生的婚事要上吊寻死,她想的是:“假如活得又何为,枉惹万人嗤!”(卷八〔中吕调·渠神令〕)她考虑的是自己的面子。所以,从《董西厢》所表现的思想内容上来看,它所歌颂的并不是纯粹的以心灵契合为基础的相依共命、死生不渝的爱情。崔张争取自主婚姻的行动,是与封建礼教相违背的,但支持他们这种行动的思想基础,还有诸如感恩报德、荣华富贵等等成分,从他们的思想来看,并没有完全超出封建阶级的道德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