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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瑾讲《西厢记》
1.5.2.2 顾甚清白,救才郎——佳人莺莺

顾甚清白,救才郎
——佳人莺莺

《莺莺传》中的女主人公莺莺,美丽,聪明,善良,多情,有着不满意封建礼教束缚、追求自由、追求爱情的思想。但是,当她为自己的生活打开了一扇窗户,引进了一些新鲜空气,因而遇到挫折,遭受了失败的打击之后,她又清楚地意识到了社会力量的强大,于是收回了她反抗的触角,开始忍受着更大的痛苦和压力,默默地生活下去了。她是懦弱的,是任人宰割的。她的不幸遭遇,表现了妇女所受的苦难,能够得到人们的同情和怜悯。在《董西厢》里,作者对莺莺性格的最大改变,是增强了她的反抗性。这种反抗性是由对封建家长专制的不满情绪,逐渐发展为叛逆的行动,最后,以与家庭公开决裂而达到高潮。

在蒲州兵变,孙飞虎兵围普救之前,莺莺虽然注意到了张生其人,但对他并没有产生感情。她的月下和诗,显然只是借机抒发她深闺寂寞的情怀,却不是在向张生倾诉感情,所以在斋坛设醮,张生在道场上借作佛事之机,“觑着莺莺,眼去眉来”,向她表示感情的时候,她却不为所动,“不睬,不睬”,使得张生只好埋怨:“短命冤家薄情煞,兀的不枉教人害,少负你前生眼儿债。”(卷一〔大石调·尾〕)但是,孙飞虎一场兵乱,却把她同张生连到了一起。当时乱军围寺,声言要掳莺莺,危难之际,崔氏一家,“孤孀子母,没处投告”,莺莺为了“名全贞孝”,正要跳阶寻死之际,是张生解救了她家的危难。这样,一则是对张生有感恩思想,二则是张生的风流俊雅,恰恰是父母为她包办选择的未来夫婿——她的表兄郑恒所不能及于万一的,引起了莺莺的好感。作者通过张生的眼是这样描写郑恒的:“不稔色,村沙段,鹘鸰乾澹,向日头貛儿般眼,吃虱子猴狲儿般脸,皂绦拦胸系,罗巾脑后担。鬓边虮虱浑如糁,你寻思大小大腌img18!口啜似猫坑,咽喉似泼忏。诈又不当个诈,谄又不当个谄。早是辘轴来粗细腰,穿领布袋来宽布衫。”(卷七〔中吕调·牧羊关〕)“举止行为,真个百种村。行一似摤老,坐一似猢狲。甚娘身分!驼腰与龟胸,包牙缺上边唇。”(卷七〔越调·青山口〕)这倒不是张生带有感情色彩的看法,郑恒自己也承认:“外貌即不中,骨气较别;身分即村,衣服儿忒捻;头风(秃头,头疮)即是有,头巾儿蔚帖;文章全不会后,《玉篇》都记彻。张郎是及第,我承内祇,子是争得些些。”(卷七〔双调·文如锦〕)既丑且村,蛮横愚蠢,完全是一副权豪势要的“衙内”嘴脸。在莺莺的眼里,郑恒是:“所为身分,举止得人嫌,事事不通疏,没些灵变。旷脚、驼腰、秃鬓、黄牙、乌眼。”(卷七〔中吕调·古轮台〕)该不该对第三者在形体相貌上进行丑化,那是另外一回事,这里要说的是,很难想象,既美丽又聪明的莺莺,会对郑恒这样的人产生什么爱情。“却教我,与这匹夫做缱绻?”——“争似孤眠”!(卷七〔中吕调·古轮台〕)在婚姻当事人的命运完全决定于父母之命的时候,莺莺对与郑恒的婚事,真是有苦难言。但是,在乱兵围寺之际,老夫人答应张生“祸灭身安,继子为亲”,在张生的主动追求之下,莺莺见张生“敷扬己志”,表白了他取功名富贵的志气和才气,于是“心虽匪石,不无一动”。对张生产生委身托付的愿望原很自然。然而,老夫人赖婚了,让莺莺以兄妹之礼与张生相见,这就引起了莺莺的不满:

夜深更漏悄,莺莺更闷愁不小。拥衾无寝,心下徘徊筹度:君瑞哥哥,为我吃担阁。你莫不枉相思,枉受苦,枉烦恼?适来琴内排换着,即自家大段不晓,自心思忖,怕咱做夫妻后不好?奴正青春,你又方年少。怕你不聪明?怕你不稔色?怕你没才调?

(卷四〔中吕调·碧牡丹〕)

奈老夫人,性情,非草草,虽为个妇女,有丈夫节操。俺父亲,居廊庙,宰天下,存忠孝。妾守闺门,些儿恁地,便不辱累先考?所重者,奈俺哥哥,由未表。适来恁地,把人奚落。司马才,潘郎貌,不由我,难偕老。怎得个人来,一星星说与,教他知道?

(〔鹘打兔〕)

这还只是家长专制在莺莺内心深处引起的一种不满情绪。但从这种情绪中,“怎得个人来,一星星说与,教他知道?”我们不难看出,却正在酝酿着反抗的行动。这是莺莺反抗性格的最初表现。这时的莺莺,虽然对家长专制有不满,但还仅仅停留在情绪上,而在行动上,无论是月夜听琴也好、以简相约也好、问候汤药也好,都还是恪守闺范,不敢逾越礼教的雷池一步。

莺莺的这种反抗性格,在不断发展、在逐渐加强。崔氏一家的救命恩人、莺莺感情所钟的张生,被折磨得憔悴欲死的时候,在莺莺的内心深处引起了激烈的矛盾冲突。她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如顾小行、守小节,误兄之命,未为德也。”(卷五)“张兄病体尪羸,已成消瘦,不久将亡。都因我一个,而今也怎支当?我寻思,顾甚清白,救才郎!”(〔中吕调·古轮台〕)她终于摆脱了封建礼法的重重羁绊,抛弃了“清白”名声,私下与张生结合了。这对出身于相国门第、“闺门有法,家道肃然”的千金小姐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在与张生欢会后,莺莺曾有过这样一段话,表明了她此时的处境和心情:

莺莺的祖宗你知么?家风清白,全不类其他。莺莺是闺内的女,服母训怎敢如何?……婆婆知道,除会圣,云雨怎得成合!异日休要逢别的,更不管负人呵!

(卷五〔正宫·应天长〕)

她既要冒被母亲发现后的风险,又要冒被张生抛弃的危险。作出这种蔑视封建礼法的举动,说明她不仅从思想上,而且在行动上,背叛了礼教,反抗家长的专制,这是莺莺反抗性格的进一步发展。但是,慑于封建舆论和具有“酷毒害的心肠”(卷四〔黄钟宫·出队子〕)的老母亲的压力,这时的莺莺,她的反抗还只能是偷偷地在暗地里进行,并不敢公开表明自己同封建礼教的决绝。

幽会偷欢是不能持久的,在封建社会里,它虽然是青年男女反抗礼教、自主其身的一种表现,却不是实现自主婚姻的可靠途径。莺莺与张生“夜去明来”的行为终于被老夫人发现了。虽然出于对女儿的疼爱,老夫人被迫答应了婚事,但在郑恒的挑唆之下,老夫人又第二次赖婚了。这时,继续与张生过暗中的夫妻生活是不可能了。要么,莺莺服从“父母之命”,屈服于封建家长的权威,同自己所倾心的张生永远分离,去陪伴自己不爱的表兄郑恒苦度光阴;要么,与张生成为眷属,但这就要求她拿出比以往更大的反抗决心、更坚韧的反抗毅力来。《董西厢》里的莺莺,不是《莺莺传》里的莺莺,她不是任人宰割的温驯羔羊,而是敢于竭尽全力同命运抗争,为自己去争取美好姻缘的女性。面对家长的强大压力,她清楚地意识到,服从就等于接受了痛苦的精神折磨,逐渐憔悴而死。这是她不愿意的,她说:“假如活得又何为,枉惹万人嗤!”(卷八〔中吕调·渠神令〕)“譬如往日害相思,争如今夜悬梁自尽,也胜他时憔悴死。”(〔尾〕)她要同张生一同悬梁自尽。子女必须绝对服从父母为孝,而尽孝首先应该做到的是保全自己。没有了自己,还怎能尽忠、尽孝呢?所以封建孝道告诫人们,即使是身体发肤,也不能随便毁伤。而莺莺却要自杀——彻底毁灭自己。当然,最后并没有死成,但这种死的决心却是已经表现无疑了。在侍婢红娘和寺僧法聪的帮助下,张生与莺莺双双私奔——逃出了老夫人的掌握,去投靠白马将军,获得了争取自主婚姻的最后胜利。相偕出走,在当时是不是一条争取自主婚姻切实可行的成功之路,我们留待讨论《西厢记》结尾问题的时候再去探讨。应当指出的是,他们投奔的是大权在握的白马将军,而不是挪威作家易卜生笔下娜拉氏的出走(《玩偶之家》),就是说他们依靠的是比家长更大的权力。它表明了莺莺同封建家长、同封建礼教彻底决裂的精神,这无异于是向父母之命、向包办婚姻的公开挑战,这一行动使她的反抗精神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的高度。她与张生最终能够如愿以偿,成为眷属,是通过他们不妥协的斗争而取得的,是反抗斗争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