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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瑾讲《西厢记》
1.4 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唐宋文人笔下的崔张故事

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唐宋文人笔下的崔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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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莺莺传》所描述的崔莺莺故事,词旨哀艳,文笔婉丽,引起了人们的广泛注意。早在唐代,就有不少文人歌咏其事。比如:

杨巨源的《崔娘诗》: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王涣的《惆怅诗》:

八蚕薄恕鸳鸯绮,半夜佳期并枕眠。
钟动红娘唤归去,对人匀泪拾金钿。

李绅的《莺莺歌》:

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
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鸦鬟年十七。
黄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
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

(《全唐诗》)

河桥上将亡官军,虎旗长戟交垒门。
凤凰诏书犹未到,满城戈甲如云屯。

家家玉帛弃泥土,少女娇妻愁被虏。
出门走马皆键儿,红粉潜藏欲何处?
呜呜阿母啼向天,窗中抱女投金钿。
铅华不顾欲藏艳,玉颜转莹如神仙。

(《董西厢》卷二)

此时潘郎未相识,偶住莲馆对南北。
潜叹凄惶阿母心,为求白马将军力。
明明飞诏五云下,将选金门兵悉罢。
阿母深居鸡犬安,八珍玉食邀郎餐。
千言万语对生意,小女初笄为姊妹。

(《董西厢》卷三)

丹诚寸心难自比,写在红笺方寸纸。
寄与春风伴落花,仿佛随风绿杨里。
窗中暗读人不知,剪破红绡裁作诗。
还怕香风易飘荡,自令青鸟口衔之。
诗中报郎含隐语,郎知暗到花深处。
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路。

(《董西厢》卷四)

杨巨源的《崔娘诗》和王涣的《惆怅诗》写得很简略,都只有短短四句。《崔娘诗》只写到莺莺寄环缄愁为止,表现了对女主人公命运的同情,“风流子多春思”,着一“多”字,便含有对张生移情的不满之意,但没有理会《莺莺传》中“尤物害人”的说教。《惆怅诗》只选取了幽欢一节来写,对莺莺的结局、对张生都没有表示什么态度。可以看出,诗人是歌颂欢会而怨恨别离的。描写比较详细的是李绅的《莺莺歌》,成为《董西厢》写作的根据之一。从情节上来看,也只写到欢会为止,表明了诗人的愿望,即不满意莺莺的悲剧结局。

从思想内容上来看,唐代的文人们都选取了《莺莺传》的主体部分,即莺莺张生幽会偷欢进行歌咏,而遗弃了情节之外的说教及悲剧结局,这无疑是一种新的认识。但一则所有这些作品都是采用了诗歌的形式,没有超出传统的士大夫文学的范围;二则在故事情节上没有新的发展,对崔张故事的主体思想没有大的影响,对原作《莺莺传》中的艺术形象也没什么改变。

到了宋代,情形便不同了,出现了这样几个变化:

一是流传的范围更广了,北宋赵令畤说:“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无不举此以为美话。至于娼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可见已经不止是在士大夫中流传,而是已经传向更广大的人民群众中间了。

二是形式的多样化,已经突破了诗、文等书面文学的形式,开始与音乐、与说唱等表演艺术相结合了。赵令畤的〔商调·蝶恋花〕就是为了使这个故事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才采用了“鼓子词”的形式进行演绎的。到了南宋,又出现了话本《莺莺传》(见南宋罗烨《醉翁谈录》),以说书的形式演出,官本杂剧中也有《莺莺六幺》的名目。可以看出,从作品的体裁形式上来说,已经超出了士大夫正统文学的范围,而走向了市民文艺的广阔领域,成为识字和不识字的人都能观赏的艺术品类。可惜的是,这些话本和杂剧作品都没有流传下来。

三是在故事情节上较唐代也有所丰富和发展。在唐代,崔张故事的男主人公张生本无名字,到了宋代才开始出现了“张君瑞”这个名字。据宋人王楙《野客丛书》卷二九《用张家故事》云:“唐有张君瑞,遇崔氏女于蒲,崔小名莺莺,元稹与李绅语其事,作《莺莺歌》。”周密《武林旧事》所记官本杂剧中有《莺莺六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载院本名目中有《红娘子》、《拷梅香》,徐渭《南词叙录》之《宋元旧篇》里有《莺莺西厢记》;除以上戏曲外,宋人“说话”也有演说莺莺张生故事的,罗烨《醉翁谈录》之“小说开辟”中有《莺莺传》,同书“舌耕叙引”也记有《张公子遇崔莺莺》。可惜这些作品全都佚失不存,难知其详了。不过,由这些名目,尤其是说书人演说来推测,宋代的故事已经与唐代有所不同了。

四是主题思想的发展。宋代的秦观和毛滂都用“调笑转踏”这种形式歌咏过莺莺与张生的故事。“转踏”也作“传踏”。转、传,指用同一曲牌连续传歌,转唱不同内容;踏即踏歌,依歌的节拍而舞。是北宋歌舞表演的一种形式,演出分若干节,每节一诗一词,唱时伴以舞蹈。“调笑转踏”是用一首诗和一首〔调笑令〕词合咏一事的形式来演述故事。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宋史》本传称其“文丽而思深”,是北宋后期著名的婉约派词人。秦观用“调笑转踏”这种形式分别咏了十个故事,其七为莺莺。据《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校录如下:

诗曰:

崔家有女名莺莺,未识春光先有情。
河桥兵乱依萧寺,红愁绿惨见张生。
张生一见春情重,明月拂墙花树动。
夜半红娘拥抱来,脉脉惊魂若春梦。

曲子:

春梦,神仙洞,冉冉拂墙花树动。西厢待月知谁共,
更觉玉人情重。红娘深夜行云送,困亸钗横金凤。

毛滂,字泽民,衢州(今属浙江)人。他共咏了八个古人的故事,其六为莺莺,据《全宋词》校录如下:

春风户外花萧萧,绿窗绣屏阿母娇。
白玉郎君恃恩力,尊前心醉双翠翘。
西厢月冷蒙花雾,落霞零乱墙东树。
此夜灵犀已暗通,玉环寄恨人何处?

何处?长安路。不记墙东花拂树。
瑶琴理罢霓裳谱,依旧月窗风户。
薄情年少如飞絮,梦逐玉环西去。

秦观只写到欢会,毛滂写到莺莺寄环缄愁。值得注意的是,这里不仅表现了对莺莺的极大同情,也明确地表示了对薄幸子张生的不满。秦观说:“张生一见春情重”、“更觉玉人情重”,把张生写成一个多情人,这自然是对原作中张生薄情行为不满的一种表现。毛滂说得更痛快,“此夜灵犀已暗通,玉环寄恨人何处?”张生与莺莺幽会偷欢之后,他的要求满足了,于是便跑得难寻难觅了,给莺莺留下了无穷遗恨。“薄情年少如飞絮,梦逐玉环西去”,一边是荡子薄幸,一边是幽闺多情,对比之中,更加强了对张生的谴责。

赵令畤(1051-1134),字德麟,是燕王德昭的玄孙。赵令畤的〔商调·蝶恋花〕是说说唱唱,用鼓子词的形式写成的。说白部分用散文,除首尾两段是他自己的创作外,中间各段都是根据原作《莺莺传》,“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而写成的,唱的部分,是用十二首〔蝶恋花〕写成的。兹据《侯鲭录》(中华书局2002年版)节录如下:

夫传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以不载于本集而出于小说,或疑其非是。今观其词,自非大手笔,孰能与于此。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无不举此以为美话。至于倡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好事君子极饮肆欢之际,愿欲一听其说,或举其末而忘其本,或纪其略而不及终其篇,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今于暇日,详观其文,略其烦亵,分之为十章。每章之下,属之以词。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前篇之义。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奉劳歌伴,先定格调,后听芜词。

丽质仙娥生月殿。谪向人间,未免凡情乱。

宋玉墙东流美盼,乱花深处曾相见。

密意浓欢方有便。不奈浮名,旋遣轻分散。

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传曰:“余所善张君,性温茂,……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锦额重帘深几许。绣履弯弯,未省离朱户。

强出娇羞都不语,绛绡频掩酥胸素。

黛浅愁红妆淡伫。怨绝情凝,不肯聊回顾。

媚脸未匀新泪污,梅英犹带春朝露。

“张生自是惑之,愿致其情,……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懊恼娇痴情未惯。不道看看,役得人肠断。

万语千言都不管,兰房跬步如天远。

废寝忘餐思想遍,赖有青鸾,不必凭鱼雁。

密写香笺论缱绻。春词一纸芳心乱。

“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疑是玉人来。’”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庭院黄昏春雨霁。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

青鸾蓦然来报喜。鱼笺微谕相容意。

待月西厢人不寐。帘影摇光,朱户犹慵闭。

花动拂墙红萼坠,分明疑是情人至。

“张亦微谕其旨。是夕,……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由是绝望矣。”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屈指幽期惟恐误。恰到春宵,明月当三五。

红影压墙花密处,花阴便是桃源路。

不谓兰诚金石固。敛袂怡声,恣把多才数。

惆怅空回谁共语,只应化作朝云去。

“后数夕,张君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数夕孤眠如度岁。将谓今生,会合终无计。

正是断肠凝望际,云心捧得嫦娥至。

玉困花柔羞抆泪。端丽妖娆,不与前时比。

人去月斜疑梦寐,衣香犹在妆留臂。

“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欲行之再夕,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一梦行云还暂阻。尽把深诚,缀作新诗句。

幸有青鸾堪密付,良宵从此无虚度。

两意相欢朝又暮。争奈郎鞭,暂指长安路。

最是动人愁怨处,离情盈抱终无语。

“不数月,张生复游于蒲,……趣归郑所,遂不复至。”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碧沼鸳鸯交颈舞。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

洒翰赠言终不许,援琴请尽奴衷素。

曲未成声先怨慕。忍泪凝情,强作霓裳序。

弹到离愁凄咽处,弦肠俱断梨花雨。

“诘旦,张生遂行。……‘……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奉劳歌伞,再和前声:

别后相思心目乱。不谓芳音,忽寄南来雁。

却写花笺和泪卷,细书方寸教伊看。

独寐良宵无计遣。梦里依稀,暂若寻常见。

幽会未终魂已断,半衾如暖人犹远。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慎言自保,毋以鄙为深念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尺素重重封锦字。未尽幽闺,别后心中事。

佩玉彩丝文竹器,愿君一见深知意。

环玉长圆丝万系。竹上斓斑,总是相思泪。

物会见郎人永弃,心驰魂去神千里。

“张之友闻之,莫不耸异。……‘……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梦觉高唐云雨散。十二巫峰,隔断相思眼。

不为旁人移步懒,为郎憔悴羞郎见。

青翼不来孤凤怨。路失桃源,再会终无便。

旧恨新愁无计遣。情深何似情俱浅。

逍遥子曰:乐天谓微之能道人意中语。仆于是益知乐天之言为当也。何者?夫崔之才华婉美,词彩艳丽,则于所载缄书诗章尽之矣。如其都愉淫冶之态,则不可得而见。及观其文,飘飘然仿佛出于人目前,虽丹青摹写其形状,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仆尝采摭其意,撰成鼓子词十一章,示余友何东白先生。先生曰:“文则美矣,意犹有不尽者,胡不复为一章于其后,具道张之与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又不能合之于义。始相遇也,如是之笃;终相失也,如是之遽。必及于此则完矣。”余应之曰:“先生真为文者也。言必欲有终始,箴戒而后已。大抵鄙靡之词,止歌其事之可歌,不必如是之备。若夫聚散离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共惜也。又况崔之始相得而终至相失,岂得已哉!如崔已他适,而张诡计以求见,崔知张之意,而潜赋诗以谢之,其情盖有未能忘者矣。乐天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岂独在彼者耶?”予因命此意,复成一曲,缀于传末云:

镜破人离何处问。路隔银河,岁会知犹近。

只道新来消瘦损,玉容不见空传信。

弃掷前欢俱未忍。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

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

秦观、毛滂的作品,虽然在思想内容上、在艺术形式上,都较之前代有新的发展,但篇幅都很短小,不能表现完整的故事。赵令畤说:“好事君子,极饮肆欢之际,愿欲一听其说,或举其末而忘其本,或纪其略而不及终其篇,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的出现,则弥补了这一缺憾。“被之以音律”,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把书面文学的文言小说,变成了可以演唱的曲子,又能根据原作演唱完整的故事,无疑,对于西厢故事的流传起了推动作用。它写了莺莺的悲剧结局,写了张生的负心。与原作不同的是,作者对张生的态度,不仅没有称许他“善补过”,并抛弃了“女人祸水说”,而且对张生进行了责备。在开头第一支曲子中就说:“密意幽欢方有便,不奈浮名,旋遣轻分散。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作者明确指出,是张生贪求“浮名”,才对莺莺浅情,造成了分离,责任完全在张生,而张生的这种“清太浅”的行为,是作者所“最恨”的。这一曲是为全篇“先定格调”。作者又借友人何东白之口说:“张之与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又不能合之于义。始相遇也,如是之笃;终相失也,如是之遽。”对张生是不满的。所以作者在最后一支曲子里说:“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造成莺莺悲剧命运的责任完全在张生,对于莺莺来说,那真是:“始相得,而终至相失,岂得已哉!”对莺莺的同情、对张生的不满,态度极为鲜明,这是从思想内容上表现出来的与原作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