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之心难以自固的高才绝艳女
——崔莺莺
《莺莺传》成功刻画了崔莺莺的形象。莺莺形象原型的门第身世,学术界还有不同说法。优秀文学作品所蕴涵的时代精神,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不是由人物的原型,而是由艺术形象本身决定的。“形象大于思想”,高尔基在《俄国文学史》中提出的这一美学思想是理解文学作品的基本原理,最好的艺术现实就是艺术作品本身。传中的崔莺莺是大家闺秀,性格内向深沉。其性格的形成受了家庭和时代思潮两种因素的影响。莺莺出生在一个世家大族,所谓“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这样一个大家闺秀,平日所受的是封建伦理道德的教育和熏陶,这些都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她懂得封建“家法”的厉害,因此筑起了一道礼教的堤防,养成了一种深沉内向的性格,“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她关起了心扉,拒绝任何人窥测,思想活动是隐蔽的。即使在她与张生私自结合以后,也是“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她生活在一个行规步矩的家庭环境里。
莺莺又“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文学作品里那种摆脱束缚、追求自由、歌咏爱情的思想,像一道阳光,照进了她日居月处的高墙深院;像一股春风,吹进了她重重紧闭的心扉。在这股思潮哺育下,莺莺的人性开始复苏,一种要求摆脱礼教束缚的思想,开始在她的心灵深处萌芽,在礼教重压下潜滋暗长。对旧的伦理道德,她动摇了,开始怀疑,甚至否定。她向往着自由的爱情生活。
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因素塑成了莺莺性格的特殊性。一方面,她思维敏捷,有深刻的洞察力;另一方面,表现在行动上,却又沉默寡言,稳重谨慎,从不妄与人交。在她的内心深处,有着火一样炽热的感情,举止却又文静娴雅,清淡平和,不失大家风范。“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甚至“喜愠之容,亦罕形见”。沸腾活跃的内心世界与冷静持重的外表,是那样和谐地统一在一起,这就是莺莺性格的特殊性。
且看她在生活中的表现。母亲让她出来拜见张生,她“辞疾”不出;被迫出见,又对张生攀拉亲近的话不置一词。她是那样默默地观察着世界,提防着世界,把观察和认识的结果,深深埋藏在自己的心底。莺莺的心敏口稳,正是她“贞慎自保”的一种表现。能够做到这一点,确实是“出人”的。
然而,莺莺毕竟是一个向往自由,憧憬着爱情的少女,一旦有了适当的条件,她就会做出超越常人的大胆的举动。这种条件终于到来了。张生一“为之礼”,二“问其年纪”,三“以词导之”,四“缀《春词》二首以授之”,这些主动的、热烈的追求,终于使莺莺追求和向往爱情的思想萌芽,好像遇到了春风、雨露、阳光,开始茁壮成长起来。她一反往昔的矜持、端庄,终于逾越了礼教置下的重重障碍,与张生私下结合了。这是她为了幸福爱情而做出的一个大胆的以人性反抗礼教的行动。即使是这样的举动,莺莺也始终保持着她独特的行动方式,“终夕无一言”,体现了她深沉内向的性格特点。
既然莺莺在内心深处向往着爱情,在她用《明月三五夜》诗把张生约来之后,却又用一大套封建说教来申斥张生,这原因也只有一个,就是她要“自保”。一个生长在深闺里的少女,而且是一个处处小心谨慎、事事不露形迹的大家闺秀,当她在做“偷情”这一事关重大的举动时,她的内心深处,感情与理智、人性与礼教教义、对前途后果的种种忧虑等等,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矛盾斗争!对张生的约而斥之,正是这种思想斗争的表现。经过了几天的斗争,尤其是通过张生的《春词》,使她有慕于张生的才情,才终于下定决心,甘冒风险以求幸福,毅然冲决了封建礼教的羁绊,主动去与张生欢会,“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所谓《春词》二首,传中未录,《全唐诗》卷四二二元稹诗卷二十七有《古艳诗》二首,题下注:“一作《春词》”,已收入《元稹集》外集卷一,注云:“即传所谓立缀《春词》二首,是也。”录如下: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两首诗都藏有“莺”字,前首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典故,后首《元稹集》作“流花片”,与下句“流”字重,依《全唐诗》作“浮”,用刘晨阮肇天台山遇仙女的典故。这就是元稹在《赠别杨员外巨源》中所说的,“结托萧娘只在诗”。唐代闺门之禁不严,朝廷已为民间做出示范,这已如前述;现在以诗为媒,莺莺没有经受住张生诱惑,偷尝了禁果。
明于察、敏于思、慎于行的多情多智的莺莺,尽管小心行事,仍然没有逃脱悲剧结局——最终她被张生抛弃了。
莺莺的悲剧性格还在于,她清醒的头脑和她无能为力的行动之间的矛盾。对所发生的一切,她几乎都有预感,而在行动上却一筹莫展。她认识到了现实社会的不合理,却又默默忍受着这个不合理社会加给她的痛苦。
莺莺是美丽的,但她从没有把自己的美丽作为换取爱情的资本,唐代白行简的传奇小说《李娃传》写李娃为了获得荥阳公子的爱情,曾经“整装易服而出”,使得荥阳公子“遽惊起,莫敢仰视”。而莺莺的出见张生,却是“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只是由于她难以掩盖的天然风韵,才使得张生大为惊奇。莺莺的愿望是朴素的,她并不希图张生由文词科举进身而给自己带来荣华富贵,夫贵妻荣。她之所以与张生幽会私合,是由于被张生的才情与“殁身之誓”、“终始之盟”所打动,引发了人人所固有的人性。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她满以为这样就可以使自己的“愚陋之情,永谓终托”,有个可以依靠的终身伴侣,其实她错了。唐代朝廷为平民士子所铺设的变泰发迹之路,不仅没有成为莺莺实现希望的阶梯,却恰恰是对她希望的一种威胁。这一点,敏于观察,不断思索的莺莺,心里很清楚。当张生“文调及期,又将西去”的时候,她就预感到这是她与张生永诀的日子到了,于是说出了那一大段肠断心碎的话:
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把问题看得何等透彻!如果是她寄希望于张生由文词科举进身,那她当然就不会在张生“文战不胜”的情况下,还向他表示:“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不变)”的心迹,因为在当初没有“定情”,而“没身永恨,含叹何言”了。其实,在封建社会里,即使他们订了婚,也只是对他们婚姻名分有某种程度的约束力,而对于张生是否能够不背“终始之盟”、是否能够使张生对她像玉一样“坚润不渝”,则不起丝毫作用,甚至连婚姻也难保证!她只是要求一种正常人所应该有的爱情生活,这是“少年男女正轨的恋情之冲动”,因而从人物个性看,她虽与人私合,并非庄女,“但她的性格上自有一种严肃的地方”[4],慧质兰心,霜姿玉貌,与那些淫情洋溢的荡妇全然不同。
莺莺的心地是善良的。她说得很清楚,假如张生“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张生背叛了她,她还要对张生“丹诚不泯”!她不像唐蒋防《霍小玉传》中的妓女霍小玉。被凌辱的生活培养了霍小玉的反抗性格,当李益负心,使她幽愤致死的时候,她对门阀制度提出了强烈的控诉,表示了她复仇的决心: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霍小玉的这种反抗,固然使李益害了怀疑狂症,丧失了家庭的和乐,但受害最多、最惨的,却是李益那些无辜的妻妾。莺莺不同。她自己是受害者,当她知道张生已另娶新人的时候,这样劝张生: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莺莺没有因为自己的不幸,便把仇恨转嫁给另一个不该负责任的女性,她让张生用过去对待她的一番情意,去对待新婚的妻子,体现了中国妇女善良的品德。莺莺像是金丝笼里豢养的美丽小鸟,虽然还没有失去奋飞的心愿,而长久的笼中生活,已经软化了她的双翅,她已经不能为争取飞向自由的天宇而用一爪一喙进行搏斗了。
就是这样一个美好、善良的女子,却遭到了遗弃,这样一点纯朴的心愿,都没有得到满足。在封建社会里的任何朝代,妇女所受的苦难都是深重的。但是莺莺没有被生活压倒,她既没有绝望寻死,也没有“不事二夫”,孤独地了此一生。她收起叛逆的触角,含愤忍辱,在礼教容许的范围内,迎着生活的风浪向前走去。当“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的时候,她拒绝了张生的求见,这是她对生活的新的认识,也是她能做出的“贞慎自保”。莺莺回归了社会,社会容纳了莺莺,这与我们前面说过的唐人对两性的开放宽容心态是分不开的。
崔莺莺给我们的印象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美。凄艳之美,不事张扬而韵致深含的美。她那么多才多艺,作诗,作文,弹琴……而且“艺必穷极”,但她不到不得已时不随便表露,偶一崭露便令人惊艳非常。莺莺像一朵花,只有当她摆脱了人世社会的束缚,与所爱真情欢畅的时候才会绽放出光辉,绽放得那么灿烂,那么绚丽,那么迷人。因为这才是她的人性的本然,是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去除任何虚饰的天然本色——天真少女的真面目,是人性的自然展现。用李白的诗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但是这样的花朵在现实世界是没有开放的土壤的,即使是唐代这样封建社会里的理想社会。崔莺莺的青春之花枯萎了,虽然生命没有殒灭,但她不再拥有爱情。莺莺的可悲还在于,她所深爱的张生,不仅抛弃了她,还为了维护虚假的声誉而文过饰非,言不由衷地向她身上泼污水。这样,真被假扼杀了,人性被礼法窒息了。崔莺莺形象留给我们的是悲剧美,诗意美。
元稹称他与莺莺的遇合为“梦”,“梦游春”。很确切。在皇权专制社会里只有梦中才会有人性的春天;即使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也不是人生常态和社会常态。灵光乍现,也只如梦境般虚幻难凭。明代汤显祖《牡丹亭》把杜丽娘与柳梦梅的遇合放在梦境,称为“惊梦”,清代曹雪芹《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也如梦境。
这就是《莺莺传》超越元稹的主观创作意图所具有的深刻文化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