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顺处便是天堂
——金元时期的情爱观

金代一方面保留了氏族社会的遗风，男女关系混乱，父死则收其庶母，兄死则妻其嫂，叔伯死则侄亦如之。这种蔑礼败伦的状态，在金海陵王身上表现得最有代表性，冯梦龙《醒世恒言》二十三卷《金海陵纵欲亡身》，就是以金海陵王的故事为素材而创作的。另一方面，金代又受汉文化的影响，向着礼仪人伦方向发展，这方面以元好问的〔迈陂塘〕、〔双蕖怨〕为代表。〔迈陂塘〕已见前引。〔双蕖怨〕：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中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前首通过双雁殉情、后者通过儿女殉情对“爱情”进行的讴歌与追问，在探索“欲”之外的精神层面。但金代历时短，在爱情观念上设什么建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就是这一历史时期的产物，后面我们将详细论述。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统一的全国性政权。元蒙统治者实行种族歧视政策，人分四等：蒙古人是征服者、元政权建立者，自然居于各民族之上；色目人是较早归附蒙古族统治者的西域人及欧洲人，属于第二等民族；第三等是淮河以北原金统治区的汉人；原南宋辖区的汉人（即“南人”）在元蒙统一中原的过程中抵抗最烈，故处于社会的底层。游牧民族的风俗习惯，刚刚由氏族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变的社会发展阶段，使蒙古族很少受礼教束缚，男女关系自由，开放，“妇人夫亡守节者甚少，改嫁者历历有之，乃至齐衰（缞）之泪未干，花烛之筵复盛，伤风败俗，莫此为甚。”^[21]高文秀《好酒赵元遇上皇》里的刘月仙，郑廷玉《宋上皇御断金凤钗》里的赵鹗妻李氏，尚仲贤《洞庭湖柳毅传书》里的龙女，关汉卿《望江亭中秋切鲙旦》里的赵盼儿，《包待制智斩鲁斋郎》里的张珪妻、李四妻，张国宾《相国寺公孙合汗衫》里的李玉娥，无名氏《朱太守风雪渔樵记》里朱买臣妻玉天仙等等，都不以再嫁或失身为耻，有的还是主动向丈夫索要休书，敢于“休夫”。

从晚唐的藩镇割据、宋金的半壁山河，直到元代，蒙古族又靠杀戮征服中原，人们总算走出了乱离，逃出了血与火的环境，劫后余生、死里逃生成为人们的普遍心态，于是更加珍视生命、享受生活；又由于百余年的蒙元帝国，竟停止科举考试七十八年，有限的几次科考，不仅录取名额有限，汉族知识分子又处于受歧视的状态，这就断了读书人传统的仕进之路，文人志向已不在功名事业，他们把心思更多用在了声色之娱上，婚恋自由成为被社会接受的现象。兰楚芳的散曲〔南吕·四块玉〕《风情》很有代表性：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白朴《董秀英花月东墙记》：“都只为我情你意相投顺，姻缘自把佳期问，郎才女貌皆相趁。”元人的婚恋观念已经不仅仅是唐人的“郎才女貌”标准了，蠢笨的、丑陋的也可以成为天作之合的美满眷属，只要情投意合、心真情厚，其他都不重要——“夫妻相待贫和富有何妨”“问什么官不官便待怎的！”“心顺处便是天堂”（王实甫《吕蒙正风雪破窑记》）！钟嗣成〔正宫·醉太平〕：“绕前街后街，进大院深宅。怕有那慈悲好善小裙钗，请乞儿一顿饱斋，与乞儿绣副合欢带，与乞儿换副新铺盖，将乞儿携手上阳台。救贫咱波奶奶！”连乞丐也梦想着艳遇偷情，也有资格企盼风流韵事，就足以看出元人的婚恋观念泛化了，平民化了——人人都有爱的权利而不论地位、家世、才情、丑俊。爱情具有普适性，是普世之追求，而不仅仅是才子佳人的专利。这是元人对情爱观念的一大贡献。

元代的爱情也世俗化了。以柳毅传书的故事为例。唐人李朝威的传奇小说《柳毅传》中的柳毅，儒而近侠，慷慨重义；而元人尚仲贤的杂剧《洞庭湖柳毅传书》中的柳毅，则带有明显的市井小民的俗气。剧中当洞庭君为龙女向柳毅提亲时，柳毅想：“想着那龙女三娘，在泾河岸上牧羊，那等模样，憔悴不堪，我要他做什么？”回绝了婚事。但当柳毅见到返回龙宫的龙女容光焕发，貌若天仙时，又说：“这个是龙女三娘？比那牧羊时全别了也。早知这等，我就许了那亲事也罢。”又答允了婚事。从对婚姻可否的反复中，我们看到的是市民的心态。

元代的情恋作品里也增加了性感的吸引和肉体欢娱的描写。关汉卿散曲〔仙吕·一半儿〕《题情》：“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在灵与肉的欢爱中，张扬着自我生命价值的满足，同时也拉开了与王朝政权的距离。白朴〔中吕·阳春曲〕《题情》：“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读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何知？”武汉臣《李素兰风月玉壶春》杂剧中的李斌说：“做子弟的声传四海，名上青楼，比为官还有好处。”又说：“至如我折桂攀蟾，也不似这浅斟低唱。谁想甚禹门三月桃花浪？我则待伴素兰风清月朗。比为官另有一种风光。谁待夺皇家龙虎榜？争如占花丛燕莺场。”乔吉《李太白匹配金钱记》中的韩翃，慕柳眉儿容貌之美，表示如能与柳眉儿说几句多情话，“便死也甘罢”，“我若见小姐一面呵，便不做那状元郎我可也不曾眉皱”。人生价值取向与唐宋文人依附朝廷做官的选择不同，人格更加独立了，以浪子自傲，已开晚明唐伯虎故事的先河。

元代是孕育王实甫《西厢记》的时代，《西厢记》是时代的骄子。

历史在发展，人类的爱情观念不断地充实进时代精神，也在发展变化，不同的时代，爱情也有着不同的思想内容和社会心理内容。至于明清时代，那已与我们的课题无关了。

参考书

基·瓦西列夫《情爱论》，赵永穆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

戴伟《中国婚姻性爱史稿》，东方出版社1992年。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

【注释】

[1]《十三经注疏》1610页，中华书局影世界书局刻本1983年。

[2]Л·沃罗比约夫《爱情的哲学》，瓦西列夫《情爱论》409页，赵永穆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

[3]《莎士比亚全集》第二册59页，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

[4]基·瓦西列夫《情爱论》5页，赵永穆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

[5]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75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

[6]歌德《浮士德》50页，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

[7]《礼记·哀公问》，《十三经注疏》1611页，中华书局影世界书局刻本1983年。

[8]《周礼·地官·媒氏》，《十三经注疏》733页，中华书局影世界书局刻本1983年。

[9]《礼记·曲礼》，《十三经注疏》1240－1241页，中华书局影世界书局刻本1983年。

[10]《孟子·滕文公》，《十三经注疏》2711页，中华书局影世界书局刻本1983年。

[11]《后汉书·列女传·曹世叔妻》，《二十五史》104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

[12]烟水散人编《女才子书·卢云卿引》，《古本小说集成》23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13]王国维《人间词话》2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

[14]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刘孝标注引，《诸子集成》本244页，中华书局1954年。

[15]《朱子语类·历代三》，《朱子全书》422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16]《二程集》312页，中华书局1981年。

[17]《朱子语类·持守》，《朱子全书》36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18]《二程集》301页，中华书局1981年。

[19]朱熹《劝女道还俗榜》，《朱子全书》461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20]《朱子语类·力行》，《朱子全书》38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21]《元典章》卷十八《户部四·官民婚》，中国书店2008年影沈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