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汉魏六朝的情爱观
随着国家大一统政权的建立,产生了与之相应的各种制度。为了巩固统一帝国的社会秩序,男女之防的伦理道德也随之产生。秦代泰山刻石:“男女礼顺,慎尊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会稽刻石也有“禁止淫佚,男女洁诚”的内容。秦王朝国祚不永,二世而亡,影响不大。两汉刘氏政权立国四百余年,对中国纲常伦理的建立,起了奠基的作用。为巩固统一帝国,在伦理上出现了“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之说,在男女关系中尊崇男性,卑贱女性。对妇女教化最系统的是班昭《女诫》:“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耳无淫听,目无邪视,出无冶容,入无废饰,无聚会群辈,无看视门户——此谓专心正色矣。”“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己也。”[11]在宗法制社会中,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为了巩固家庭的稳定,不仅对妇女的限制性要求极严,夫妻关系也要决定于公婆。
但是汉代又传承了先秦时代的习俗,在日常生活中,男女间的关系与礼教的要求有不小的差距,也可以说汉代还只是“理论建设”,还没有来得及践行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去。《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晋人葛洪《西京杂记》里记载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文君十七而寡,相如弹琴示爱,文君私奔相如。这是中国最早的才子佳人故事,也是最早在实践中表现出来的郎才女貌恋爱标准,被誉为“千古私奔之祖”[12]。《汉书·张敞传》所载京兆尹张敞为妇画眉的故事,表现了家庭生活中夫妻关系的平等与和谐。《后汉书·逸民传·梁鸿》所载梁鸿、孟光举案齐眉的故事,则是夫妻相敬如宾的关系,虽然和睦,却失去了张敞夫妇平等的夫妻和乐,带有了男尊女卑的礼教印记。孟光之所以以身相许,在于对梁鸿贤德品行的仰慕。这种尊卑等级明显的夫妻关系,在民间也有所表现。《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女之嫁夫犹如孤竹之托根大山,找个依靠;又如兔丝之攀附于物(只是诗的女主人公新婚即与夫别,无可攀附)。
追求爱情的深挚与永久。乐府诗《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又如《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所谓“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白头吟》:“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都道出了恋人之间相爱不变心、相爱永不离的愿望。
在《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中,则提出了“同心”的爱情追求:“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虽然在《诗经·邶风·谷风》中就已经出现过“黾勉同心,不宜有怒”的句子,我们还是可以看出,汉代在男女恋爱的发展历程中,感情因素的不断加强。同时也有“荡子行不归,空房难独守”(《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这种渴望肉体欢爱的真情流露。王国维评价说此诗“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13]。
汉代对男女交往的禁锢不算严,我们从汉乐府《陌上桑》、《羽林郎》中可见一斑。《上山采蘼芜》中已离异的夫妻相遇还可以说一阵子话。正因为如此,痴情女子才担心男子的变心:“常恐秋节至,凉
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怨歌行》)在这种环境下,即使男子变心,也不会给女方造成悲剧。《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们并不乞求男子,敢于以决绝的态度面对现实。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分裂、动荡的年代。匈奴、鲜卑、羯、氐、羌五个少数民族建立的十六国频繁地政权更迭,历时一百三十多年。其后也是南北分裂。分裂局面固然使得为秦汉大一统政权服务的礼法制度和伦理理论难以实施,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也对中原文化形成很大的冲击波。秦汉时期所设的男女之防不仅没有深入到日常生活中去,反而有瓦解之势。纵欲之风大盛。《宋书·前废帝纪》所载山阴公主置左右面首三十人,说明上层统治者的荒淫无度;士大夫也放诞任性,《世说新语·任诞》注引邓粲《晋纪》说,周
于众中欲通人妾,“露其丑秽,颜无怍色”。也有的“散发裸饮,对弄婢妾”。晋武帝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相仿效,或至夫妇离绝,多生怨旷。”(《晋书·五行志》)谢鲲调戏邻家美女,女投梭折其两齿,而谢不以为耻。(《晋书·谢鲲传》)这些都是纵欲和放荡,与爱情毫不相干。
思想禁锢的解除,不独男性,女子也很少约束。晋人郭澄之《郭子》载,陈骞之女与韩寿私通,赠给韩寿御赐奇香,留下了“韩寿偷香”的著名恋爱典故[14]。《世说新语·容止》载,潘岳字安仁,美姿容,好神情,每出行,妇人连手萦绕,掷果满车,“掷果潘安”的故事艳传人口。乐府诗《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女子偷欢还嫌夜短。“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一夕就郎宿,通夜语不息。”“探手抱郎腰,江水断不流。”不仅欢娱随心,且偷欢恨夜短。对于男子的放荡,女子也敢于以行动表示反抗,刘宋虞通之所撰《妒妇记》便专门记载了这类故事。
至于男女相爱的原因,民歌中多未涉及,倒是小说中约略有所显示。《幽明录·买粉儿》中的买胡粉男与卖胡粉女之恋、《阿庞》中阿庞与邻女之恋,都是仪容相悦,因情而死又因情复生的生死恋情。当时盛行门第婚,重财利,《搜神记·吴王小女》中吴王夫差之女与韩重之恋,则反映了门第悬殊造成的爱情悲剧。文人的诗歌中有轻富贵而重情爱的表述,鲍照《拟行路难》:“人生几时得为乐?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人间之别鹤。”吴迈远《长相思》:“虞卿弃相印,担簦为同欢。闺阴欲早霜,何事空盘桓?”萧衍《河中之水歌》:“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都表达了女子宁可清贫而相爱相守,不愿富贵却分离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