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是古代文学史上成就最高的长篇讽刺小说,标志着我国讽刺小说艺术发展的新阶段。
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晚年自号文木老人、秦淮寓客,全椒(今安徽全椒)人。出身于官僚地主之家,曾祖和祖父辈科第不绝,多至显达,父辈开始衰落。他自幼聪颖过人,二十岁考中秀才。三年后父亲去世,继承了一笔丰厚的遗产,被族人觊觎,在短短几年内挥霍一空,被视为败家子而受人非议。三十三岁举家迁至南京,家境虽已困窘,却依旧过着豪放倜傥的生活,甚至变卖家产,修葺先贤祠。三十六岁时,安徽巡抚赵国麟荐举他应博学鸿词试,他称病推辞,从此不再应试。以后生活越发艰难,靠卖书典衣、朋友接济度日,在穷愁潦倒中去世。著述甚丰,但多失传。有《儒林外史》、《文木山房集》和《诗说》。
《儒林外史》是吴敬梓的代表作,历经十余年的创作,大约成书于他四十九岁时。开始以抄本流传,现存最早的刻本是嘉庆八年(1803)的卧闲草堂本,共五十六回,以后的刻本多以此为据。因学界对第五十六回是否出自吴敬梓原稿有分歧,故有的通行本存五十五回,将第五十六回作为附录。据其友程晋芳记载,该书为“五十卷”(《文木先生传》),但五十回本未见。
《儒林外史》假托明代,实写清代。以知识分子为主要描写对象,兼及与此相关或由此派生的地主、豪绅、官僚、名士,以科举制度为中心内容,以对待功名富贵的态度为评判标准,歌颂高尚明洁的志向,嘲讽卑怯懦弱的灵魂,剖示扭曲变态的心灵,鞭挞卑污恶劣的品行,活画出色彩斑斓的儒林人物群像,并探求儒林的真正出路。
首先,作者通过一批腐儒形象,全面批判科举制度的弊端。科举考试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踏上“荣身之路”的唯一台阶,热衷科举功名成为当时社会具有普遍性的现象。在第一回“楔子”中,作者借王冕之口批评由于有了科举这条荣身路径,许多读书人忽视传统儒学要求于“士”的学问、品格和进退之道——“文行出处”。从第二回起,集中描写周进、范进这两个穷儒生的科场沉浮经历,以极其辛辣的笔调,揭示科举制度如何以一种巨大的力量引诱并摧残着读书人的心灵。周进年过六十,考了几十年还是童生。生活穷困,以做塾师谋生,受尽秀才、举人的羞辱。后落到替商人记账混饭吃的地步,却念念不忘举业。来到省城,他一心要参观贡院。一到那里即悲从中来,“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醒人事”。几个人说凑银子为他捐监生,他视为“重生父母”。高中后他做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原来奚落他的年轻秀才梅玖竟以他的学生自居。科举考试的中与不中有如此大的区别,难怪士子们甘于物质贫乏、精神堕落,也绝不放弃这一追求。
那些精神空虚、道德沦丧的假名士是科举制度派生出来的又一类畸形人物。他们在科场失意后好像不再迷恋举业,骨子里对功名富贵却念念不忘,钻进官僚地主的生活圈子,假托名士招摇撞骗。如屡试不中的杨执中得知娄家兄弟喜欢附庸风雅,就投其所好,赢得对方好感,成为娄府的座上客。又把一个不学无术的朋友吹捧为“高人”,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和周进、范进之流一样,这些读书人沦为骗子,是名利为上的社会环境使然。
作者揭露和批判科举制度的深刻性还在于,它生动表现了功名富贵的思想渗透到各阶层,形成追名逐利、虚伪欺诈的社会风气。如范进的岳丈胡屠户,当女婿困于场屋时,骂他“尖嘴猴腮”,是“现世宝穷鬼”,中举后却夸他“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十足的市侩心理;专为人说合田地买卖的成老爹、妓女聘娘、小香蜡店的牛浦郎等人和胡屠户一样,本与读书中举没什么牵连,也满脑子功名利禄。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说:
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
功名富贵观念造成了人性的扭曲和世风的颓败,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思索。
其次,作者通过一批劣官恶吏形象揭露黑暗政治、腐败官场,将笔触从科场延伸到官场。他们是八股取士制度培养出来的,出仕多为贪官污吏,处乡则多是土豪劣绅,成为政治腐败的根源。如贪财如命的王惠就是典型的赃官酷吏:他“须发皓白”才考中进士,就任南昌知府。一到任上,首先打听“地方人情,可还有什么出产?词讼里也略有什么通融?”隔三差五地查验差役和百姓是否交清亏欠,稍不顺意,便要动刑,府衙里一片“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又如高要县的知县汤奉在政府禁宰耕牛时,竟将给他献牛肉以求宽待的回民活活枷死。为了个人名利,不惜草菅人命。在作者笔下,官场上除少数几个正直的人以外,大都是贪污受贿、营私舞弊、作威作福的官吏,从朝廷到地方,整个官僚机构已经腐败不堪了。地方上的乡绅土豪也是如此。如严贡生强圈了王二的猪,还打折其兄的腿;以云片糕冒充贵重药品,坐船不给船钱,还大骂船家;没有借钱给农民黄梦统,却强要他付利钱;弟弟严监生刚死,就强占弟媳和侄子的房产。巧取豪夺,令人发指。又如举人出身的张静斋退职回乡后成了南海县的恶棍,为谋夺一个和尚的田产,竟买通一伙流氓地痞,诬陷和尚同妇女通奸,捆到衙门问罪。作者就是这样,把科场批判与政治批判、官场批判结合起来,从根本上揭示科举制度对人才的摧毁,提高了全书的思想价值。
再次,作者通过肯定和歌颂正面人物,寄托社会理想。书中的正面人物有两类:一类是儒林中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鄙弃功名富贵,不热衷科考,不愿入仕;自由独立,狂放不羁,不为封建礼教所束缚,坚持正统的儒家思想。王冕、杜少卿、庄绍光、迟衡山、虞育德是这类人的代表。杜少卿本是书香子弟,早年考取过秀才,落拓不羁,遭到冷遇和白眼。后从科举迷梦中醒来,鄙薄功名,鄙视权贵,不与世俗沉浮。作者有意塑造一批“真儒”形象来寄托他改造现实社会、挽救世道人心的希望。如第三十七回以铺张的笔墨描写祭祀泰伯祠的场面,就是为了以“古礼古乐”一助政教。但这只是缺乏真实生活基础的空想,这些“真儒”们的言行在污浊的社会环境中显得高雅可贵,但也有迂腐可笑之嫌。这表明作者观察社会弊病的眼光虽然冷峻而深刻,但如何纠正这些弊病,他颇感茫然。
另一类是市井小民形象。他们淳朴善良,富于才华,不受功名富贵羁绊,不受礼法名教束缚,追求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安贫乐道,文采风流。鲍文卿、沈琼枝、季遐年、王太、盖宽、荆元等是这类人的代表。他们都是下层市民,精于琴棋书画,却不把这些本领当作猎取功名的手段。如四个市井奇人之一的荆元是个裁缝,善于弹琴写字,却将之作为工作之余的闲情逸趣,追求成为所谓的“雅人”。作者着意刻画这些人物,为的是让他们与那些腐儒作对比,寄托自己的人格理想和社会理想。在他看来,理想的社会关系应该是人人各有性情,各司其职,不分贵贱,无论雅俗,舍弃名利,相敬相助。
尽管这些正面形象在真实性、生动性和立体感方面有所欠缺,但他们身上所寄寓的思想倾向,毕竟是对污浊的社会环境的一种反拨。
《儒林外史》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把讽刺艺术推向新的高峰。鲁迅说:
《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7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8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中国小说史略》)
它的讽刺艺术立足于生活真实,建立在对世态人情的道德评判上。作者看到了科举制度的普遍危害和士林的种种丑态,在讲述故事和描画人物时,融会着对不平世道的激愤和对不幸文人的同情。为引起世人对作恶者和无耻之徒的警惕和痛恨,作者对那些为非作歹、招摇撞骗、欺世盗名的贪官劣绅和士林小人予以尖刻的讽刺。如原本忠厚朴实的匡超人进入科场后,蜕变成吹牛骗人、营私舞弊、敲诈勒索的文痞,停妻再娶,诽谤恩人,丧尽廉耻。而为使心地不坏但蒙受名利、名节观念毒害的腐儒自我反省,作者对不幸者和糊涂者则予以善意的嘲笑。如秀才王玉辉的三女儿要为病故的丈夫殉节,他不但不反对,还“仰天大笑:‘死得好!死得好!’”可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他又想起女儿,那热泪直滚出来”。
作者把合理的夸张和客观的描述结合起来,使讽刺的深意通过情节的发展自然流露出来,在蕴藉中见出锋芒,在超然中寓有沉痛。如鲁迅所言:“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诚微辞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中国小说史略》)如正在居丧的范进被汤知县请去吃饭,坚决不用银镶的杯箸,却“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元虾子送在嘴里”,前后比较,反差强烈;富有而悭吝的严监生死前“伸着两个指头”不能咽气,赵氏挑掉灯盏里两茎灯草中的一茎后,他“顿时就没了气”,借夸张的细节揭示出人物爱财如命的本性。
此外,《儒林外史》结构独特,没有贯穿全书始终的人物和情节线索,由十多个既相对独立又互有关联的短篇故事串联而成,再贯穿一条明确的思想线索,构成严谨的整体;它摆脱了传奇小说的传奇性,淡化故事情节,弱化戏剧性的矛盾冲突,用寻常细事,通过精细的白描再现生活、表现人物;它既着意于塑造人物群像,反映一代文人的悲剧和特定阶层的精神风貌,又刻意表现个体人物的独特个性,人物性格真实、丰富,形象栩栩如生;它的语言是一种高度纯熟的白话文,写得简练、准确、生动、传神,很少有累赘的成分和程式化的套语,极具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