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国文学简史
1.27.2 第二节 《长生殿》

第二节 《长生殿》

洪昇(1645-1704),字昉思,号稗畦,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出身于没落的世宦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康熙七年(1668)于北京国子监肄业,二十年未得官,漫游河南、京师等地,生活困顿。康熙二十八年(1689),因在佟皇后丧期内观看优伶演唱《长生殿》,被革去国子监生籍,离京返乡。晚年生活放浪潦倒,赴南京观看《长生殿》演出后返回时,醉酒溺水而死。有诗集《啸月楼集》、《稗畦集》、《稗畦续集》,剧作九种,今存杂剧《四婵娟》、传奇《长生殿》。

《四婵娟》的体式略近于徐渭《四声猿》,由四个单折的短剧组成,分别写谢道韫、卫夫人、李清照、管夫人四个著名才女的故事,是表彰女子才情的案头之作。

洪昇“自谓一生精力在《长生殿》”(徐材《天籁集·跋》),此剧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创作《长生殿》历时十余年,其自撰《例言》云:“三易其稿而始成。”第一稿《沉香亭》通过李白的遭遇表现怀才不遇之感;第二稿《舞霓裳》删李白情节而加李泌辅助肃宗中兴,表现对历史兴亡的思考;第三稿《长生殿》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写定,糅合了马嵬兵变的历史事件与杨玉环魂归蓬莱仙院、唐明皇游月宫的民间传说,描写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

这是一个传统题材,自中唐以来被诗歌、小说、说唱、戏剧等多种文学形式反复袭用。唐代白居易《长恨歌》和陈鸿《长恨歌传》开启了这一题材的创作先河,之后有宋代乐史《杨太真外传》,元代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白朴《梧桐雨》,以及明代屠隆《彩毫记》、吴世美《惊鸿记》等。它们或讽喻批评,或赞美同情,或两者兼而有之,对《长生殿》的创作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长生殿》的题材虽不新颖,却包含丰富的内容和复杂的思想。作者自始至终关注李隆基和杨玉环爱情的悲欢离合,将情作为具有普遍意义和超越生死的力量来歌颂;有不少篇幅涉及与李、杨爱情密切相关的政治事件,寄寓垂戒来世之意;还把笔触伸展到下层百姓的内心世界,表现他们在苛政统治下的愤懑之情,以及在政治大变动中的兴亡之感。这就使《长生殿》成为一部以写情为主,又蕴含政治教训和历史沧桑感的作品,极能打动观众,在当时激起了广泛共鸣。

全剧的中心事件和核心情节是李、杨情缘。五十出戏中有三十三出专写爱情,第一出《传概》即点明创作意图:“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作者摒弃以往戏曲、小说中的污秽情节,改变杨玉环多污乱事的尤物形象特征,使李、杨情事净化、升华为不朽的至情。前半部分从《定情》到《密誓》,写李、杨爱情的曲折发展过程。李隆基从声色之好到感情专一,两人于七夕在长生殿焚香密誓,爱情描写达到高潮。但在缠绵悱恻的情场背后,政治危机日趋严重,马嵬之变把李、杨推到生死离别的关头,杨玉环甘愿牺牲性命来调和李隆基和兵将的矛盾,两人的情感上升到新的高度。后半部分仍以爱情为主线,着重描写他们的刻骨相思,绵绵情意,寄予更多的同情和赞美。《闻铃》、《情悔》、《哭像》、《雨梦》等出,集中描写他们死抱痴情、信守前盟的精诚。李隆基寂寞凄苦:“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闻铃》),“唯只愿速离尘埃,早赴泉台,和伊地中将连理栽”(《见月》),情愿放弃太上皇之位,早早结束生命与爱人厮守;杨玉环苦苦思念:“只有一点那痴情,爱河沉未醒”(《情悔》),“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回万转情难灭。……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补恨》),宁愿抛弃神仙之籍、不惜再受人间折磨而与情人续缘。他们执着的情感使“泥人堕泪”、“铁汉也肠荒”(《哭像》),最终感动天庭,他们共升仙宫团圆,李、杨爱情带上了浓厚的理想色彩。道士杨通幽云:“但使有情终不变,定能偿夙愿。”(《重圆》)“情”冲破时空束缚、超越生死仙凡、不受世俗关系纠缠,传统的李、杨故事注入了新的质素。在突出生死不渝、执着深挚的爱情上,《长生殿》和《牡丹亭》有相通之处。但汤显祖描写情和理的矛盾,具有鲜明的反封建礼教的倾向;而《长生殿》只是抽象地强调情,并将之强加到鲜有真挚爱情的帝王、后妃身上,缺乏真实感,也缺少战斗性和动人力量。不过,在程朱理学一统天下清初,能弘扬晚明的尚情思潮,具有不可低估的文化思想意义。此外,作者歌颂郭子仪、雷海青、李龟年等忠臣义士赴汤蹈火、为国效力,谴责杨国忠、安禄山等权奸叛将给国家造成深重灾难,表达了褒忠诛奸的鲜明立场,把情的内涵拓宽到政治和道德的领域。

作者将李、杨爱情与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广阔的社会背景联系起来,展现李隆基的沉迷女色、不理朝政,揭示安史之乱与他昏庸失政、信用权奸有一定关联,表现荒淫误国的垂戒之意。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言:“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李隆基一上场就唱道:“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可见晚年的他已丧失了励精图治的意志,自足于在温柔乡里排遣时光。由于他荒淫好色,杨氏一门炙手可热:三姊妹册封为国夫人,其兄杨国忠拜为右相,随之把持朝政,卖官鬻爵,招权纳贿。由于他昏庸无能,本来“军败当诛”的边将安禄山被轻易赦免了,以致安禄山后来起兵造反。这些重大失策,直接导致严重的政治危机,酿成“安史之乱”。事后,李隆基对饱受战乱煎熬的百姓说:“此乃朕之不明,以致于此。”(《献饭》)给民生带来极大痛苦的政治灾难,皇帝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明显的批判态度。

作者对侵入中原的番将安禄山和卖国投降的朝臣表现出强烈的憎恨,寄寓了深沉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感。他借乐工雷海青之口,将阴险狡猾、贪婪残暴的安禄山斥为“腥膻”,这是当时辱骂外族的詈辞;还把那些卖国求荣的大臣骂得体无完肤:“平日价张着口把忠孝谈,到临危翻着脸把富贵贪。早一齐儿摇尾受新衔,把一个君亲仇敌当作恩人感。咱只问你蒙面可羞惭?”(《骂贼》)联系清初的历史背景,这些描写无不具有谴责异族仇敌和批判民族投降派的现实意义。

作者还在剧中寄托家国兴亡之感,抒发普通人在历史变乱中的悲怆。如《弹词》一出中李龟年弹唱的《一枝花》: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

此曲与李玉《千钟禄》中《惨睹》一出的《倾杯玉芙蓉》寓意相似,广为流传,当时就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俗谚,引起时人的强烈共鸣。

在艺术表现上,《长生殿》将再现生活和浪漫幻想结合起来。一方面继承《梧桐雨》的传统,通过爱情故事反映国家兴亡,在揭露和批判方面较多地采用现实主义手法;另一方面继承《牡丹亭》的笔法,通过幻想情节表现理想的爱情,显示出浪漫主义的特色。全剧以第二十五出《埋玉》为界,前面以人间事态的写实为主,后面则以仙域神境的幻想为主。

它的曲词历来为人叹赏。从文字上说,具有清丽流畅、刻画细致、抒情色彩浓郁的特点。曲文既继承元曲的传统,化雅为俗;又较多地化用唐诗中的名篇佳句,化俗为雅。如《惊变》等出的曲文基本由《梧桐雨》脱化而来,却又融化得极其巧妙,如同己出。曲文又富于性格化和动作性,李隆基的风流多情、杨玉环的泼辣多嫉、安禄山的粗鲁狡诈、雷海青的激愤耿直、郭子仪的沉郁雄壮、百姓唱词的通俗风趣等,随人物身份、个性不同而多有变化。曲文还善于融情入景,形象地传达出人物的感情特征和心理活动。如《弹词》的凄凉,《闻铃》的凄怨,《见月》、《雨梦》的缠绵宛转,《骂贼》、《收京》的激昂痛快,都很突出。从音律上说,全剧音律精工和谐,曲牌运用得体,宫调的调配、曲调的选择都紧密配合剧情的变化。总之,该剧真正做到了曲辞和音律俱佳、文情与声情并茂,取得了“爱文者喜其词,知音者赏其律”(吴舒凫《长生殿序》)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