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金瓶梅》

《金瓶梅》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并称为明代四大奇书，是古代文学史上第一部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它的问世，标志着世情小说作为一种小说类型已经成熟。

兰陵笑笑生是《金瓶梅》作者的笔名，其真实姓名迄今仍是个谜，学术界有许多推测，或谓王世贞，或谓李贽，或谓屠隆，或谓李开先……但都缺乏确凿的佐证。而且就“兰陵”而言，也有山东的北兰陵(峄县)和江苏的南兰陵(武进)之分，同样无法确指。尽管如此，作为中国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它非常值得关注。它以前的长篇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大多是经过长期的民间集体创作，再由文人加工、提炼而成。《金瓶梅》则开创了文人独立创作的先河，使文人创作成为后世小说创作的主流。

《金瓶梅》的书名取自主人公西门庆三个主要的妾的名字: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小说假托北宋末年为时代背景，讲述西门庆及其妻妾的故事，无论描绘的社会面貌，还是表现的思想倾向，都具有鲜明的明代社会的特征。

小说以前所未有的写实力量，暴露明代社会的黑暗和丑恶，给后人留下一幅五光十色的时代风俗画。

首先，它揭露了明代政治腐败、官商勾结的黑暗现实。第三十回有一段概括性的文字:“那时……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俅)、杨(戬)、童(贯)、蔡(京)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这段话可以视为对明代黑暗政治的总结。小说中，当朝宰相蔡京仅因为其生辰时西门庆送来大量的金钱财物，就拿了皇帝钦赐的几张空名“告身劄付”，让西门庆在山东提刑所做了个理刑副千户(后转正千户)的五品官，连西门庆家的主管吴恩典、家人来保也分别安置为清河县驿丞和郓王府校尉，可见卖官鬻爵的腐败风气已牵涉到最高统治者。司法机关同样贪赃枉法，仅西门庆一人通过贿赂手段，就造成许多难雪的沉冤:他毒死武大，娶了潘金莲，因为贿赂知县而逍遥法外;他与仆人来旺之妻宋惠莲私通事泄，买通夏提刑、贺千户，痛责来旺，并将其递解原籍;宋惠莲愤而自缢，宋父上告，他勾结知县，以打网诈财、偷尸图赖的罪名将其毒打致死。此外，他通过贿赂可以逃脱罪责，甚至从中赢利:朝中奸臣杨戬倒台累及他，他差人重贿礼部尚书李邦彦，“西门庆”三字被改成“贾庆”，免去一场灾祸;扬州员外苗天秀惨遭杀害，他将主犯苗青所给千两贿银中的五百两分给夏提刑，放走了罪犯。官商勾结以牟取暴利也比比皆是:新状元蔡蕴路过清河，他竭诚款待，并赠金送行，后通过蔡状元获得三万盐引早支一个月盐的特权，在盐市上独擅其利;他贿赂钞关的官吏钱老爹，请他在过税时予以通融，一批万两银子的货物竟只缴纳三十两五钱关税就过了关，而按明政府“凡商税三十抽一”的规定，这批货物至少应纳税三百三十余两。在只有金钱和人情才能推动国家机器运转的情况下，他说出这样的“豪言”: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掳了许飞琼，盗了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五十七回)

其次，它暴露了明代社会人性的普遍弱点和丑恶，尤其是金钱对人性的扭曲。小说中几乎没有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正面人物，人人勾心斗角，相互倾轧。西门庆有一妻五妾，众妻妾乃至奴婢之间的争宠夺利异常激烈，显示出多妻制婚姻关系的不合理和封建私有制的罪恶。如李瓶儿是西门庆的第五个妾，由于从前夫那里带来大量金银财物，又生下西门庆唯一的儿子官哥，备受西门庆宠爱。潘金莲为与她争宠，驯养一猫，害死官哥，李瓶儿也因此一命呜呼。又如小说不少地方描写西门庆占有各色女子时，一面寻欢作乐，一面商谈施予财物，两性关系成为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再如五十六回写常时节因无钱养家，被妻子肆口辱骂，得了西门庆周济的十几两银子后就傲气十足，妻子也立即变得低声下气。

更突出的是，它在古代文学史上第一次全方位地展现商人的发家历程，并在具体描写中触及到当时商品经济的某些本质问题。西门庆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典型商人，出身于商人之家，在清河县开生药铺，资金不过千两银子。但在短短的六七年时间里，他很快成为拥有万贯家产的暴发户。他敛财有道，在短时间内积聚了较丰厚的商业资本:一是替人疏通关系从中得利。如替盐商王四峰等向蔡京说情，一次得银千两。二是吞没亲家陈洪家产。女婿陈经济因其父陈洪受杨戬案牵连，带了不少衣物箱笼来西门府避难，他让女婿帮着管账，可谓人财兼得。三是靠纳妾直接获取大量资本。他娶妓女李娇儿作二房，得到其私蓄银子上千两;娶富商杨某的遗孀孟玉楼作三房，赚得其手中好一笔钱财;又娶原大名府梁中书之妾、花太监的侄子花子虚之妻李瓶儿为妾，其全部家当，包括开铺子极为理想的狮子街住房都收入囊中。他扩充财富的手段是极其卑劣的，但作者又让我们从中看到他精明干练的一面。他十分看重金钱的流通作用，发了横财却并不守财，除自己挥霍和用于贿赂外，他采取各种手段获取利润:一是开张店铺，如解当铺、绒线铺、绸绒铺、段子铺等;二是放高利贷，取利高达五分;三是长途贩运，将南方的丝绸、棉布、绢缎、茶叶等运到临清或清河码头转手倒卖，又把北方的米、盐、土特产等销到南方。他不仅很会赚钱，而且头脑精明，管理有方。他非常重视信息来源，平日结交的应伯爵、谢希大、吴典恩、常时节、祝日念等十兄弟个个擅长交游，信息灵通，是他生意场上的信息库和智囊团;他做生意只作决策，将营销事务交给手下，分工明确，有条不紊;他还大胆合伙经营，采用利润分成的方式付酬，把传统的主仆关系转化为新型的商业伙伴关系，刺激经营者以主人翁的姿态努力赚取利润，并放手任用人才，充分发挥伙计的潜能。作者也写到西门庆在商场上的流氓本性:压制同行，独揽生意，结交官府，牟取暴利。如他对蒋竹山开生药铺大为光火，指使流氓鲁华、张胜等讹诈、殴打蒋竹山，并勾结官府，使蒋竹山输掉官司，关了药铺。作者尤其突出他对金钱和女色的占有欲，他在“事业”兴旺发达之际，因恣意纵欲断送了生命。

《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多方面的开创意义，主要表现在:第一，选材独特。与以往多以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神仙鬼怪为主人翁，追求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的作品不同，它以一个富商家庭的日常生活为中心，以写实的手法，通过这个家庭的广泛社会联系，真实地反映明代社会的各个方面。第二，注重人物刻画，形象独特。它打破过去单一的人物性格色调，通过能充分展示人物性格的大量生活琐事，将人性的善恶、美丑揭示出来，塑造出性格层次丰富的人物形象。如它成功塑造的十六世纪官僚、富商、恶霸三位一体的暴发户形象，为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增添了浓重而亮丽的一笔。第三，语言独具特色。作者善于摹写人物的神态、动作和鲜活口吻，使人物的心理与个性跃然纸上，加之方言俗语的广泛运用，极大地增强和丰富了人物的表现力。

《金瓶梅》受后人批评最多的，是大量自然主义的性描写。这种描写受明代肯定人欲的风气影响，对揭示当时社会的真实面貌、刻画人物性格、展开故事情节有一定的益处。但这种描写，尤其是其中游离于主题之外的粗鄙低俗的文字，使小说的思想、艺术价值受到一定的削弱，也大大影响了它的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