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三国演义》

章回小说是我国古代长篇小说的唯一形式，从宋元讲史话本发展而来，因内容丰富，一次讲说不完，说话人就将其分成若干章回，每次讲一章或一回，连续多次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因而得名。明清是其全面发展繁荣的时期，出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等优秀作品。

《三国演义》原题《三国志通俗演义》或《三国志演义》，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章回小说，也是中国古代成就最高的长篇历史小说。

《三国演义》的成书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西晋陈寿的《三国志》是三国故事的文本源头，它是纪传体的史书，记事简略，故事性不强。南朝宋人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加了很多奇闻轶事、野史别传。至迟到唐代末年，三国故事已在民间广泛流传，其中的著名人物妇孺皆知，晚唐李商隐《骄儿诗》即有“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之句。三国故事在宋元时代被大量搬上舞台，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言及小儿聚坐听说三国故事，尊刘抑曹的倾向已非常鲜明，这说明当时三国故事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金元时有许多三国戏演出，剧目至少有《三战吕布》、《赤壁鏖兵》、《隔江斗智》等三十多种。宋代“说三分”的话本今不传，《三国演义》成熟前，讲三国故事最重要而保存至今的平话小说是元英宗至治年间新安虞氏刊印的《全相三国志平话》。全书分上中下三卷，约八万字，上栏画，下栏文。故事从桃园结义开始，到诸葛亮病死结束，内容简单，文笔粗劣，但已粗具规模，是《三国演义》创作的重要基础。

罗贯中在民间传说和民间艺人创作的话本、戏曲的基础上，参考陈寿《三国志》和裴松之注等正史材料，又熔铸他本人的生活经验和思想感情，完成了这部影响深远的长篇小说的创作。

罗贯中的生平资料保存下来的很少。生卒年不可考，大约生活在由元入明的十四世纪中后期。贾仲明《录鬼簿续编》说他是“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王圻《稗史汇编》说他“有志图王”，徐渭仁、徐钠所绘《水浒一百单八将图题跋》说他曾入元末农民起义的领袖之一张士诚幕府。他努力从事通俗文学创作，现存的剧本有《宋太祖龙虎风云会》，相传他写过十七史演义。今存署其名的小说还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三遂平妖传》，据说他还参与过《水浒传》的编写。

《三国演义》成书于元末明初，现存最早的版本是明嘉靖壬午年(1522)刊刻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二十四卷，二百四十则。现在流行的版本是清代毛纶、毛宗岗父子修订加工过的《三国志演义》，情节更紧凑，更符合史实，语言更文雅化，回目也更整齐，并强调了其中固有的“拥刘反曹”色彩。

《三国演义》描写汉灵帝中平元年(184)黄巾起义到西晋统一(280)近一百年的历史，其中着重描绘魏、蜀、吴三国的纷争和兴衰过程。作品真实再现了当时社会的历史画卷，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统治阶级的丑恶面貌和本质，表现了老百姓在动乱年代所遭受的深重苦难，表达了作者反对战争分裂、希望和平统一的政治理想和对创造清平世界的明君良臣的渴慕。

全书的思想倾向，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是把蜀汉当作主导方面，把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作为中心人物，具有明显的“拥刘反曹”倾向。从内容安排上看，全书一百二十回，其中自桃园结义至诸葛亮死于五丈原这五十一年间的事就占了一百零四回，以后四十六年的事只用十六回草草结束。从人物塑造上看，小说在展开三国间错综复杂的斗争故事时，把蜀主刘备塑造成仁君的典范。从桃园三结义开始，他就抱着“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理想，一生“仁德及人”，所到之处“与民秋毫无犯”，百姓“丰足”，因此“远得人心，近得民望”，受到人们的普遍爱戴。他不仅爱民，也很爱才，诚心宽厚地对待下属，与之肝胆相照，君臣关系“犹鱼之有水也”，关羽、张飞、诸葛亮等被视为良将和贤臣的典范加以推崇。而对曹操，作者不仅把他作为“乱世奸雄”来刻画，而且作为“名为汉相，实为汉贼”的奸邪权诈的暴君形象来塑造，不忠不义成为曹操的核心性格特征。至于孙吴方面，只是陪衬而已。

二是极力宣扬“忠义”思想。第一回桃园三结义着重写一个“义”字:“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其内容是民间的“信义”。但从三人关系的发展看，主要内容则是“恩义”和“忠义”，是反映君臣关系的“义”。关羽是“义气”的化身，他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以及斩蔡阳、古城会等行为，突出了忠于桃园盟誓的义气;而华容道义释曹操，将个人恩怨置于蜀汉利益之上，则暴露其“义”的局限。诸葛亮是“忠义”的化身，主要表现在对刘氏政权始终不渝的感情上。经过三顾茅庐的考验，他认定刘备是可以托付终生的明主，其忠诚就没有改变过。刘备死后，他七擒孟获，六出祁山，南征北战，都是为了报答刘备的“三顾之恩，托孤之重”，对刘氏王朝的忠诚，确实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除臣对君的“忠义”外，小说还表现君对臣的“恩义”和下层民众相互扶持帮助的“信义”。这些思想和封建正统思想相结合，就以对汉室的态度为衡量标准，凡拥护汉室或投奔蜀汉的就是忠，否则即是奸。作者对忠心不事二主的人也往往加以赞扬，使“义”成为普遍的道德准则。

三是集中描写封建统治集团的内部斗争，所揭露的统治阶级代表人物的特征在古代社会具有典型意义。小说突出表现这些人物极端利己的私欲，他们为了个人的政治目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惜采用种种阴谋诡计和卑劣手段。如十八路诸侯联合讨伐董卓，打着“扶持王室，拯救黎民”的旗号，实际上各怀鬼胎，相互算计。又如曹操利己、虚伪、奸诈、残忍，第四回写他因多疑而误杀吕伯奢，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道出了其人生信条;他为报父仇，进攻徐州，所到之处“尽杀百姓”、“鸡犬不留”，毫无惜民爱民之心。再如刘备虽是理想化的仁君形象，却具有地主阶级政治家的基本特点——虚伪。本有帝王之志的他一直用“仁厚”和“忠义”来掩盖其政治目的;他一面要刘璋献城投降，一面口称“吾非不行仁义，奈势不得已也”;诸葛亮等人多次让他即帝位，他再三推辞，直到诸葛亮不得已托病，并告知人心思散时，他才说出真心话:“吾非推阻，恐天下人议论耳。”又说:“陷孤于不义，皆卿等也!”然后登上皇帝宝座。

四是以描写军事斗争为主，穿插政治、外交斗争，把各种斗争的经验和智慧，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供后人借鉴。小说的战争描写可谓丰富，写到的大小战役和战斗有上百次，写得各有特点，互不雷同，多姿多彩，可以说是一部战争的史诗。小说着重表现每次战争的不同条件和环境，双方力量的对比和战略战术的运用等决定战争胜负的多种因素，而不停留在双方一刀一枪的正面拼杀上，反映了取得战争胜利的客观规律，有深刻的启示。战争描写也很生动，情节组织波澜起伏、引人入胜，特别注意在战争中写人，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表现出英雄史诗的格调。其中最突出的是带有全局意义的三次大战役:官渡之战(第三十回)、赤壁之战(第四十三——第五十回)、彝陵之战(第八十一——第八十四回)。它们表现统帅指挥战争的谋略对战争胜败的重要意义，揭示战争双方强弱转化的过程和胜败的原因，以及以寡敌众的结果。这些军事斗争的经验表现了战争的客观规律，至今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三国演义》的艺术上成就主要表现在:

艺术结构既宏伟又严密。小说时间跨度长，人物事件多，矛盾错综复杂，作者将丰富多彩、曲折多变的情节组织成脉络分明、前后连贯的艺术整体。全书以汉亡为引线，以三国归晋为结局，以蜀汉和曹魏的矛盾斗争和兴衰过程为主线，以蜀汉故事为重点，以诸葛亮为中心，以隆中决策为关键，又穿插蜀和吴、吴和魏的关系，井然有序地展开情节，详略得当，主次有别，虚实相生，脉络分明，前后照应，有条不紊地组织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样的结构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是罕见的，表现了作者杰出的艺术才能。

擅长描写战争。除上已言及的战斗场面深刻而富有启示性、曲折生动而引人入胜以外，还注意把战争写得具有诗情画意，在激烈的战争中穿插一些较为轻松的场面，使战争场面的描写富有节奏感。如赤壁之战中，在曹操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孙刘联盟成为战争取胜的关键，一场政治外交斗争在战前展开。诸葛亮舌战群儒、鲁肃力排众议、诸葛亮智激周瑜，联盟初步结成。草船借箭显示了诸葛亮卓越的军事才能，巩固了联盟，也激化了他与周瑜的矛盾。接着以火攻为线索，引出苦肉计、阚泽献书、庞统授连环计，其间穿插阚泽献书几乎被曹操识破、徐庶向庞统道破火攻的惊险情节和群英会蒋干中计、庞统挑灯夜读、曹操横槊赋诗的轻松场面，有张有弛，扣人心弦。盲目自信、麻痹轻敌的曹操刺死刘馥，暗示着其全军覆灭的命运。而周瑜意识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口吐鲜血，又生波澜。紧张时刻，引出诸葛亮巧借东风的情节。之后又有周瑜欲加害诸葛亮，诸葛亮巧计脱身的描写。这样的情节安排惊心动魄，是古典长篇小说在民间“说话”艺术的基础上形成的艺术传统。

塑造了众多鲜明的艺术形象。全书出场的人物有一千多个，主要人物有四百多个，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也有几十个之多。如曹操、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周瑜等人，都是家喻户晓的典型形象。作者刻画人物，往往围绕人物的主要性格特点，多角度、多层次地加以渲染，给人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运用传奇故事和生动的细节来凸现人物的性格，带有一定的夸张性和理想化色彩;善于运用对比、烘托的手法描绘人物，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语言吸取史传文学的特点又有发展，在浅近文言的基础上，适当吸收一些口语成分，具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的特色，简洁明快，雅俗共赏。人物语言也开始注意性格化，如曹操吐语，无不含诈;孔明言谈，处处有智;张飞口吻，豪莽不羁;关公出言，包藏傲骨。但总的说来，与善用口语和方言的《水浒传》、《金瓶梅》相比，在人物语言个性化上尚有一定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