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白朴、马致远与郑光祖

白朴(1226—?)，原名恒，字仁甫，一字太素，号兰谷，祖籍隩州(今山西省河曲县南)。祖、父辈皆有文名，父亲白华是金朝著名诗人，与元好问为同窗密友。白朴幼年适逢金朝覆灭，一度与父亲离散，曾得元好问照顾和教育，性格和生活态度深受其影响。他终生未仕，长年漂泊于大江南北，晚年徙居建康(今南京)，曾与散曲家胡祗遹、王恽、卢疏斋唱和往来。他是元前期以文采见长的著名作家，杂剧见于著录的十六种，今存《梧桐雨》、《墙头马上》二种。另有《东墙记》，是否白朴原作，有待考定。另存词集《天籁集》，收词一百零五首。

《梧桐雨》全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共四折，是一出震撼人心的悲剧。它以广泛流传的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为题材，着重刻画唐明皇的形象，反映历史兴亡的变化。前三折写唐明皇宠幸杨贵妃，荒废朝政，安史之乱爆发后仓皇出逃，禁军哗变，杨国忠被杀，杨贵妃被赐自缢，唐明皇的权势、荣华烟消云散。突出了误用安禄山、长生殿盟誓、沉醉贵妃歌舞等情节，没有回避唐明皇把子妃据为己有的事实，以及杨贵妃和安禄山有私情的丑闻。第四折是全剧的高潮，根据白居易《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的诗意，艺术再现唐明皇追忆往日欢情和繁华生活的寂寞与悲戚。曲词中反复出现阴云、败叶、秋日、檐间玉马、雨打梧桐等衰败凄凉的意象，营造出悲凉的意境，体现了该剧以抒情见长，善于将景物描写、气氛烘托与人物心境相交融的特点。如［黄钟煞］:

酌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白朴刻意将唐明皇与杨贵妃在安史之乱前后的不同处境和生活内容作强烈的对比，表现一种对国家兴亡原因的反思，寄寓着作者国破家亡后的痛苦哀伤和沧桑之感。

《墙头马上》是元代四大爱情剧之一，题材来自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诗，改变了原来的悲剧结局。剧本写唐高宗时，工部尚书裴行俭之子裴少俊与洛阳总管李世杰之女李千金一见钟情，千金当晚随少俊私奔，在裴家后花园结为夫妻，生下一双儿女。七年后被裴父发现，裴父逼迫儿子休掉千金。后少俊考中状元，裴家父子登门认亲，千金严词拒绝，在儿女哀求下才返回裴家。剧作以生动活泼的戏剧冲突取胜，热情赞美青年男女的自由结合，表现出要求婚姻自主的民主倾向。李千金是带有市民女子特点的贵族小姐形象，她率直地袒露情欲要求，大胆私奔，并理直气壮地为私奔辩护;她坚守“非法”婚姻，甘心过地下夫妻生活;她泼辣地回击裴尚书的诟骂，批评丈夫的软弱;她坚强地接受被休弃的事实，又不为富贵诰封所动。这一人物具有超人的勇气、果敢的行为和高尚的品格，颠覆了此前大家闺秀端庄淑雅的形象，是之前的文学作品中没有的。

马致远，号东篱，大都人。生年不可考，卒年一般认为在1321年至1324年间，年辈略晚于关汉卿、白朴。早年生活在大都，善写杂剧散曲，是元贞书会的中坚人物，有“曲状元”的美誉。中年曾任江浙行省省务提举。晚年可能隐居江南。杂剧见于著录的十五种，今存《荐福碑》、《青衫泪》、《汉宫秋》、《岳阳楼》、《黄粱梦》、《任风子》、《陈抟高卧》七种。此外，还有《误入桃源》第四折残曲。

《汉宫秋》是马致远的代表作，也是现存最早敷衍王昭君故事的剧本，臧晋叔《元曲选》将之列于卷首。它取材于史书，但不囿于史实，而是基于民族矛盾十分尖锐的元代社会现实，加入了许多虚构的内容。首先，把昭君的身份由宫女改为汉元帝的爱妃，把元帝写成深爱昭君的皇帝。其次，把昭君出塞的背景由汉朝与匈奴的关系较为和好改为衰弱的汉王朝被强大的匈奴压迫;把昭君出塞的原因由不满汉宫生活，自愿请行改为匈奴以武力强索，贪生怕死、胆怯软弱的文臣武将逼迫元帝献妃。再次，把昭君出塞后的命运由与匈奴单于结婚生子、成为两代单于的阏氏改为不愿嫁给单于，在汉匈交界处投江自杀。还设计了为元帝选美的中大夫毛延寿向昭君索贿遭拒而从中作梗、事情败露后畏罪叛逃、挑唆单于攻汉，以及单于将其解赴汉朝处死等情节。这些创新之笔表现出强烈的现实感和一定的政治寓意，突出了作品反抗异族压迫、歌颂民族气节、批判帝王昏庸、揭露佞臣丑恶的主题。

作为末本戏，该剧着重刻画汉元帝的形象，写他作为一国之君，竟不能保住自己最宠爱的妃子，最终酿成生死两隔的人间悲剧，对他倾注了较多的同情。他在被迫献妃的过程中，流露出身为皇帝却不能主宰命运的忧愤和对平民夫妻恩爱生活的羡慕之情，客观上表现了他的软弱性格和对昭君的钟爱。昭君在大敌当前、文武大臣胆怯应对之际挺身而出，舍身殉国，这个热爱祖国、忠于爱情的形象也光彩夺目。

《汉宫秋》突出的艺术成就，是擅长用平易自然而又典雅精致的语言，谱写情景交融的曲辞，具有浓郁的抒情性。如第三折元帝与昭君分别时一段唱词:

呀!俺向着迥野悲凉，草已添黄，色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梅花酒］)

句式回环往复，一景一物都染上了元帝不忍离别的痛苦悲凉和对群臣的怨恨之情。

郑光祖，字德辉，生卒年不详，是元代后期重要的剧作家。钟嗣成《录鬼簿》说他是平阳襄陵(今山西临汾附近)人，“以儒补杭州路吏。为人方直。……病卒，火葬于西湖之灵芝寺。……名香天下，声振闺阁”。周德清《中原音韵》将他与关汉卿、白朴、马致远并列，后人称为“元曲四大家”。创作杂剧十八种，今存《倩女离魂》、《王粲登楼》、《梅香》等八种。

《倩女离魂》全名《迷青琐倩女离魂》，是郑光祖的代表作，元代四大爱情剧之一。此剧在唐代陈玄祐的传奇《离魂记》的基础上改编，写王文举与张倩女原系“指腹为亲”，彼此相爱，但张母嫌文举功名未成，不准成婚。文举赴京应试，倩女思念成疾，以致灵魂离体，追随王生，相伴多年。躯体则卧病家中，苦苦等待，愁肠百结。文举中了状元，得官回来，携倩女之魂与家中躯体合而为一，欢喜成亲。

作者大胆想象，用浪漫主义手法，表现封建时代妇女遭受礼教禁锢的痛苦和对自由美好生活的热烈追求。《西厢记》写张生、莺莺长亭分别后，用梦境的形式表现对爱情追求。但梦魂昙花一现，不足以表达摆脱封建礼教束缚、自由追求爱情的境界。《倩女离魂》采用魂体分离的艺术构思，让离魂形象超越现实世界，主动、勇敢地追求自由爱情，无拘无束地享受美好爱情，这象征着女性的内在欲望得到满足，精神世界得以升华。而卧病在家的倩女躯体在现实世界里寸步难行，备受煎熬，这体现了旧时代女子在封建礼教、世俗恶习压迫下蒙受的苦难。应该说，和梦魂形象相比，离魂形象能更全面、深入地反映古代妇女在礼教桎梏下的精神生活，蕴涵着更深刻的反叛封建礼教的思想光华，也更具有打动人和鼓舞人的力量。所以，明代以后的戏曲作品往往采用离魂形象表达青年男女的爱情追求，如在汤显祖的《牡丹亭》里，我们就看到了这种影响。

《倩女离魂》文辞华美，刻画细腻，富有浓厚的抒情性。如倩女的幽魂追赶王生到江边时的唱词:

我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唬的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珰珰鸣榔板捕鱼虾。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趁着这厌厌露华，对着这澄澄月下，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小桃红］)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掠湿湘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看江上晚来堪画，玩冰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调笑令］)

营造了凄清朦胧的优美意境，把月下幽魂的惊惶状态和心理变化烘托得真切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