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关汉卿

关汉卿是元杂剧的重要奠基人，元代剧坛最伟大的剧作家。生卒年不详，留下的生平资料很少。钟嗣成《录鬼簿》说他是大都(今北京)人，号已斋，又号已斋叟，曾任太医院医官，并将他列为“前辈已死名公才人”之首。朱经《青楼集序》把他与杜善夫、白朴列为“金之遗民”。朱权《太和正音谱》称他“初为杂剧之始”。《续录鬼簿》说他是“梨园领袖，编修帅首，杂居班头”。从这些记载判断，他当为金末元初时人，是元代前期较早创作杂剧的作家和剧坛领袖。

关于关汉卿的生活状态、性格和才能，他在《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自述“一世里眠花宿柳”，是“盖世界浪子班头”，“通五音六律滑熟”。陶宗仪《辍耕录》说他“才高风流”，熊梦祥《析津志》说他“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臧懋循《元曲选序》说他“躬践排场，面敷粉墨”，“偶倡优而不辞”。可见他常年混迹于市井青楼、行院勾栏，桀骜不驯，诙谐机智，会编戏、演戏，具有舞台表演经验。

关汉卿的创作极为丰富，杂剧见于载录的共六十六种，今存十八种。这些剧作按题材和思想内容划分，大致有三类:一是社会剧，揭露社会的黑暗，展现民众的苦难，歌颂人民的反抗精神，如《窦娥冤》、《蝴蝶梦》、《绯衣梦》等;二是爱情风月剧，反映妇女的悲惨命运，颂扬女性的斗争胆略和智慧，如《救风尘》、《拜月亭》、《调风月》、《望江亭》等;三是历史剧，借历史题材表达对现实社会的认知，如《单刀会》、《西蜀梦》、《哭存孝》等。

《窦娥冤》全名《感天动地窦娥冤》，是关汉卿的代表作。据《汉书·于定国传》和干宝的《搜神记》中“东海孝妇”的故事改编，将之与元代社会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表现封建社会妇女的悲剧命运和她们的反抗情绪，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义。剧作写窦娥三岁失母，七岁时因其父窦天章无力偿还高利贷，被当作抵押品送到蔡婆家当童养媳。十七岁结婚，但丈夫很快就病逝了。她决心侍奉婆婆，终身守节。偶尔救了蔡婆一命的张驴儿强逼窦娥与自己成亲，遭到窦娥拒绝。张驴儿逼婚不成，想毒死蔡婆，强行霸占窦娥，不料误杀其父。面对张驴儿的栽赃陷害，窦娥宁愿“官休”，决不私了。哪知桃兀太守受贿枉法，对窦娥严刑拷打。窦娥为救蔡婆，屈招认罪，被判死刑。饱受冤屈的她发出了愤怒的呼声: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滚绣球］)

临刑前她发下热血飞溅白练、六月飞雪三尺、楚州大旱三年的誓愿，以示清白。屈死的窦娥不忘申冤，三年后，她的鬼魂向做了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的窦天章申诉，冤案终得昭雪。

窦娥是一个本分善良而又刚强执著的悲剧形象。她的悲剧来自她的弱小无辜，更是地痞恶棍的欺辱、昏庸官僚的贪婪带来的。她的性格随着异常尖锐的戏曲冲突而变化，从孤儿到童养媳到寡妇，她忍辱负重，逆来顺受，安分守己;从受胁迫到被诬陷到遭屈斩，她坚强反抗，愤怒诅咒，不屈抗争。一个具有社会普遍赞同的美好品德的柔性似水的女子被欺辱，一个期盼受到“明如镜，清似水”的官府保护的烈骨如刚的女子被毁灭，这样的结果，彻底颠覆了普通民众所信奉的善恶各有所报的法则，使他们对所依赖的维护社会秩序的机构和官员的公正性产生深刻的怀疑，并将在读者或观众的心理上掀起巨大的感情波澜，引导他们以超越具体事件的态度来看待现实社会的秩序，从而受到极大的震撼。从这个角度看，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的将《窦娥冤》“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并非夸张之辞。

此外，剧中运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一方面，作者极力描写行刑后，窦娥的三桩誓愿一一实现，营造出浓重沉郁的悲剧气氛。一个普通妇女的冤死引发了自然界不正常的巨大变化，满足了人们借以发泄极度愤怒的愿望，从而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它的出现，也是窦娥无奈反抗的最后一搏，反映了黑暗势力的无比强大，强化了剧作的悲剧意义，提高了剧作的思想价值。另一方面，作者设计窦娥的冤魂出现，最终由清官主持公道，平反了冤案，悲剧因此染上了喜剧色彩。作者调动超现实的力量完成这一转变，固然可以使普天下受压抑的人长舒一口怨气，从中得到一些安慰。但这种喜剧色彩毕竟是虚幻的，它缓和了尖锐的矛盾对立，平息了反抗的激情，弱化了社会的不公。这其中，是有着比较复杂而深刻的涵义的。

关汉卿杂剧的内容和风格是多样化的，水准也有高低的区别。但总的说来，它们大多直面现实，广泛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对处于社会下层的平民百姓的生活尤为关注，真实地描写他们在艰难险恶的社会环境中的苦苦挣扎和顽强抗争，塑造了一批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地位低微的女性形象。除窦娥外，还有赵盼儿、宋引章、谭记儿、王瑞兰、燕燕等。作者对她们的不幸遭遇给予深切的同情，展示她们的高尚品格和勇敢机智，表现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独到见解。其中，《救风尘》中的赵盼儿为搭救错嫁商人周舍的姐妹宋引章，利用周舍贪淫好色、喜新厌旧的特点，耍弄风月，与他虚假周旋，骗得休书，救出了宋引章，并借官府之力惩罚了这个恶少;《望江亭》中的谭记儿假扮渔妇，利用酒色将垂涎于她的杨衙内灌醉，骗走皇帝赐予的势剑、金牌和文书，不仅自己免遭被强娶为妾的险境，而且挽救了丈夫的性命，还让杨衙内犯下欺君罔上之罪，沦为阶下囚。值得注意的是，她们都是采用色相手段去欺骗对方，从而达到目的的，而这种不为社会道德所认可的手段却被作者加以肯定，把它作为代表正义一方的合理报复手段，这反映了一种新的市民阶层的道德观念。在关汉卿以前，几乎没有一个作家能像他这样，把笔触深入到社会最底层，细致入微地表现民众潜藏的斗争力量。他现存的剧本中，以妇女为主角的单行本占了多数。

在语言方面，关汉卿被认为是“本色派”的代表人物。他的戏曲语言较少文饰，本色当行，无论曲文还是宾白，都既贴近质朴浅俗的活生生的口头语言，也能在此基础上加以锤炼，使之委曲细致，具有文学色彩，并且极富性格化和表现力。如《窦娥冤》中窦娥赴法场嘱咐蔡婆、《单刀会》中关羽单刀赴会的唱段:

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你把亡化的孩儿荐。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鲍老儿］)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驻马听］)

前段是如泣如诉的日常口语，生动感人;后段化用杜牧诗和苏轼词的意境，于雄壮中蕴含悲凉。臧懋循《元曲选序》中说，关汉卿语言的通俗生动达到了“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事，境无旁溢，语无外假”的境地。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当行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

此外，关汉卿能深刻理解与舞台演出密切相关的戏曲文学特征，他的作品结构完整，安排紧凑，关目处理变化多端;情节曲折，戏曲冲突激烈，富有戏剧性;善于在滑稽、夸张的描写中讽刺，在清晰的叙述步调中抒情，注重舞台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