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辛弃疾

北宋中期，苏轼开创豪放词风，但和者不多，甚至还遭人讥讽。辛弃疾丰富了豪放词的表现艺术，可谓苏轼的隔代知音。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出生于金人统治下的历城(今山东济南)。祖父辛赞仕于金，却时刻希望恢复中原，向他灌输爱国思想，并两次让他游历燕山，以做复国准备。二十二岁时率两千人马加入以耿京为首的反金义军，并代表耿京与南宋朝廷联络协同作战。北归途中得知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义军溃散，当即率五十勇士直闯敌营，活捉张安国并带回建康，由此名重一时。南归第二年上《美芹十论》、后又献《九议》，精辟分析敌我形势，提出复国中兴方略，但未受重视。南归初期只担任一些闲职，三十三岁至四十二岁在江西、湖北、湖南等地任地方要员，曾在湖南创建飞虎军。但因频繁调任，爱国抱负始终难以施展。淳熙八年(1181)，受弹劾而被免职，在上饶自筑的带湖别墅闲居十年。后仅任福建提点刑狱、安抚使两年，又因不容于投降派而被免职，迁居铅山，蛰居瓢泉八年。韩侂胄发动北伐，六十四岁的他出任绍兴和镇江知府，不久又被免职。北伐失败，他在悲痛和失望中辞世，临终前“大呼杀贼数声”(《济南府志》)。有《稼轩词》。

作为政治家、军事家，他的一生在民族矛盾极为尖锐的历史时期度过，奋发激昂的斗志消磨在不为世用的现实中，于是将慷慨悲歌寄托于词，成为杰出的爱国词人。

他今存词六百余首，数量为宋代词人之最，题材比苏轼词更丰富，真正达到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的程度。其中最集中、最突出的当属爱国词。他的词已不是词人之词，而是英雄之词，表达了一个爱国志士的心声，展示了词人不在平庸中度过一生的英雄本色。因此，展现自我经历、塑造自我形象、抒写爱国精神成为其词作的主旋律。如《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前九句追怀往昔跃马横刀的战斗生涯及为国立功的宏伟抱负，慷慨激昂;末句抒写理想落空的深沉悲愤，跌宕起伏。《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水龙吟》(渡江天马南来)、《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也是这类作品的杰作。

当他力主恢复、为国建功的理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时，就产生了英雄失路的焦虑和壮志难酬的悲愤:“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未应两手无用，要把蟹螯杯。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水调歌头》)、“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念奴娇)。《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最具代表性: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盈盈翠袖、揾英雄泪。

看宝刀、拍栏杆、觅美人、流下英雄泪，都在排遣无人理解的失意与痛苦;鄙薄张翰、许汜所为，抒发桓温之叹，都是不遇明主、蹉跎岁月、功业难成的无奈和悲戚。一腔悲愤借助比兴来寄托，“从千回百转中倒转出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这些都是苟且偷安、贤愚不辨、嫉贤妒能的统治者造成的，词人将笔触上升到否定朝廷屈膝投降、痛斥投降派排斥异己的高度，用英雄特有的理性精神，探寻造成民族悲剧的根源，使词作呈现出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除“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水龙吟》)这类毫不隐讳的谴责批判之辞外，温柔婉丽的《摸鱼儿》也是这类作品的代表:“匆匆春又归去”是投降政策造成的国势衰微的象征，“蛾眉曾有人妒”是昏庸的统治者造成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慨叹，“玉环飞燕皆尘土”是悲剧命运的预示。整首词表面上写伤春、惜春、怨春和宫怨、闲愁，却通篇比兴寄托，借香草美人暗寓家国身世，虽曲折回旋，怨怼之意却十分显豁。据说孝宗看到此词后颇为不悦(罗大经《鹤林玉露》)，说明皇帝也看出了其中的政治寓意。

他的农村题材的词也很有特色，描绘田园风光，叙写农村生活，抒发隐逸情趣，传达闲适心境，写得恬淡清旷，灵动活泼，大大拓展了词的境界。如《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展现了富有情趣的田园风情画面，异常清新动人。《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平乐》(连云松竹)也是极富情致的佳作。一些作品在山水田园景物的描绘中还流露出对险恶官场的否定、对自身处境的悲慨，成为表现其爱国思想的一种变调。如《水调歌头》(长恨复长恨)、《水调歌头》(君莫赋幽愤)等。

此外，他也偶作倩词，时常表现出他人难以企及的高远情怀。如“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等。

辛弃疾词最显著的艺术成就是继承苏轼的豪旷词风，并加以发展。他一生满腔的豪情壮志和英雄失志的忠愤，溢为以雄奇、苍凉、沉郁为主调的唱叹。他描绘的自然景物飞动腾跃、宏伟壮观，歌咏的历史人物忠勇奇伟、雄姿英发，抒发的爱国情感凝重深沉、跌宕起伏，塑造的自我形象豪迈孤傲、赤诚执着。这一切形成了他那种富有力度感、崇高美和英雄主义色彩的豪放词风，“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刘克庄《辛稼轩集序》)。他还化刚为柔，将英雄豪杰之气与词体的温婉含蕴之美结合起来，杂糅婉约、平淡、清丽等多种风格，正所谓“正而能变，变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调，不失本调而兼得众调”(胡应麟《诗薮》)，令后代词家感到难以为继。

对表现手法的发展也是其词的重要成就。他继承苏轼以诗为词的创新精神，进一步以文为词，有意识地把辞赋古文的艺术手段运用到词作中，尤其擅长用典使事、议论和使用修辞手法。用典使事自然浑成，广博精当;议论纵横开合，情感饱满;比兴、比拟、比喻的运用曲折生动，恰到好处。

他创新并丰富了词的语言，集优荟萃，体现了驾驭语言的高超技艺。特别善于熔铸百家，陶冶经史，化用散文、骈文及史、子、小说中的句法和语汇，浑洒自如，毫无捏合之感;还大量运用民间口语、俚语入词，新鲜活泼，清新明快。

当然，他的词也流露出及时行乐、幻想从老庄哲学中求得解脱的消极思想，有过于逞才使气、炫耀学问的弊端。

辛弃疾是词史上划时代的作家，不仅对南宋爱国词坛产生了很大影响，而且对后世文学也影响深远。南宋豪放派爱国词人都承其衣钵，称为“辛派词人”;宋末遗民词人、金代元好问、清代陈维崧以及近代梁启超等，都深受其词沾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