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陆游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出身于官僚地主之家。出生第二年，“靖康之难”爆发，饱尝颠沛流离之苦。自幼好学，志向远大。二十九岁省试列第一，因主战立场触怒奸臣秦桧，又名列其孙之上，复试被除名。秦桧死后才入仕，在镇江通判任上因力主抗金被罢职，闲居三年。四十六岁入蜀，任夔州通判。两年后受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到南郑前线干办公事。但不到一年，王炎别调，他也转至成都任职。之后数年在四川任闲散官职，失望之余，常放浪醉酒，遭攻击而受处分。五十四岁奉调还朝，在福建、江西等地任职，两遭弹劾而被罢官。六十五岁后赋闲山阴老家，一度入朝主持修史。八十五岁留下《示儿》绝笔诗，与世长辞。

他的人生经历决定了其诗风的变化:早年师从江西派诗人曾几，偏重词采句律与写作技巧，亦能去其瘦硬生涩而清新拔俗;中年的蜀中生活开阔了眼界和胸襟，诗作摆脱江西书卷气的羁绊，用博大宏肆、雄浑奔放的笔调抒发政治抱负和爱国情感;晚年安定的隐居生活使他能从容地思索人生，虽不乏风格悲壮之作，但风格逐渐趋于平淡自然。赵翼总结道:“少工藻绘，中务宏肆，晚造平淡。”(《瓯北诗话》)极为恰切。

陆游是多产作家，工诗、词、文，诗歌的造诣最突出。今存诗九千三百余首，是古代名诗人中留存作品最多的，涉及题材也非常广泛。最有价值的是表达爱国情感的作品，批判统治集团屈辱苟安、抒发慷慨激昂的报国热情和壮志未酬的悲愤、表现沦陷区人民的苦难和渴望收复的愿望……一般爱国诗人笔下的种种内容无不涵括，思想精深，感情真挚，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其中，对投降派的激烈抨击、对投入抗金战斗的强烈渴望尤具特色。如《关山月》: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中原千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通过多层次的对比，将批判矛头指向“空临边”的将帅、朝廷的主和派，乃至最高统治者，集中揭露妥协求和造成的恶果，鲜明的针对性和批判的尖锐程度在当时的爱国篇什中极为少见。又如《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秋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他一生主张用军事力量收复中原，却蹉跎岁月、壮志难酬，充满了英雄暮年的深沉愤慨。不论境况如何，诗人投入火热战斗、痛击侵略者的信念从来没有改变:年轻时“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夜读兵书》);中年时“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金错刀行》);到老年“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书愤》)，八十余岁依然“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老马行》)、“蹈海言犹在，移山志未衰”(《杂感》其三)，弥留之际仍旧“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示儿》)。

描绘乡村风情、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抒写闲逸情趣的题材也引人注目，作品数量最多。这些诗常常是陆游在报国无门情况下的无奈寄托，也与他热爱自然、能体味生活情趣有关。不少诗写得韵味隽永，深受读者喜爱。如《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在乡土节物、民俗民风的深情描叙中寓含理趣，启人思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临安春雨初霁》)也是类似的名句。其他名篇有《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小园》等。

他的爱情诗也很有名，主要抒发对前妻唐婉至死不渝的思念和追悼。虽然数量不多，但有精品。最著名的是《沈园二首》，被称为“绝等伤心之诗”(陈衍《宋诗精华录》)。

他的诗既有现实主义精神，又有浪漫主义色调。诗作全面反映南宋社会的生活面貌，是时代的一面镜子，有一代“诗史”之称，这是他崇尚杜甫诗作忧时伤世的现实感怀的表现。但在具体表现上，他舍弃杜甫诗的情节性和画面感，更注重主观情感的抒发，尤其擅长借助非现实的意象，如梦境、幻境等，抒发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报国理想，表现出境界壮阔、纵横恣肆的美学风貌，这是他被视为“小李白”的原因。当他热情讴歌抗金斗争、深情倾诉凌云壮志时，就自觉吸取李白诗自由飞动的抒情气势，形成慷慨激昂、踔厉风发的格调;而当满腔希望和炽热情感遭遇现实阻力时，诗作就呈现出杜甫诗雄浑悲壮、沉郁苍凉的特点。所以，他的诗风兼具豪迈激越与沉郁悲壮，对冷静内敛的北宋诗风是一种反拨。

他的语言风格不拘一格，显示出多样化的色彩。往往题材内容不同，风格各异，或雄肆奔放，或古朴自然，或简淡清新，或精细考究，整体上表现出明朗流畅、精炼自然的特色。

他的诗无体不备，各体皆工，尤其擅长七言诗的创作，七古、七律和七绝均有佳篇。其中，七律最佳，气格高昂，意境浑融，“对仗工整，使事熨贴，当时无以比埓。”(沈德潜《说诗晬语》)

陆游诗改变了当时诗坛萎靡不振、吟风弄月的诗风，为南宋后期诗人的创作开辟了道路。其爱国诗篇和流连光景之作亦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尤其是前者，在国势倾危之际，成为激励人民反抗的精神力量。不过，他的诗有时写得过多过快，也有用笔草率、句法重复、缺少韵味的粗滑松散之弊。

陆游以作诗的余力作词，仅存词一百四十余首，远少于诗歌的数量，但也有可观的成就。其词大多是激昂慷慨、沉郁雄放的爱国词作，他以此和辛弃疾并称。这类词与他的诗一样，书写国事，塑造自我形象，表现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写实与抒情高度结合。如《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回想当年从军南郑，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悲愤溢于言表。还有表现农村生活及咏物写景、歌咏爱情的词作。《卜算子》(驿外断桥边)是咏物词的代表，风格清雄旷达，“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梅花正是处境孤危、孤高傲世的词人形象的象征;《钗头凤》(红酥手)是最动人爱情词，亦以绝等伤心之笔写与唐婉生离的绝等伤心之事，写得纤丽婉约。

其词风多种多样:“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超爽处更似稼轩”(毛晋《宋六十名家词》)可见他善于吸纳众家之长而自成一格，但也有“皆不能造其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缺点。

此外，他的散文也有广集前人之长的特点，内容广泛，形式多样。《老学庵笔记》、《入蜀记》和《渭南文集》中的一些序、跋、记、传较具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