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苏轼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诗文革新的集大成者,诗、词、文都有很高的造诣,书与画亦臻于化境。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嘉祐二年(1057)进士及第,深受欧阳修赏识。熙宁二年(1069)上书反对新法,请求外调,历任杭州通判等职,颇有政绩。元丰二年(1079)因“乌台诗案”入狱,出狱后谪居黄州(今湖北黄冈)。后半生始终处于党争的夹击中,被新党视为旧党,被旧党视为异己,屡遭贬谪,政治上无太大作为。他的思想宏博开放,以儒家为主,濡染佛、老,灵活通脱。他的性格刚直,有节操,又随缘自适,乐观幽默。他尊崇明道、致用的观点,更重视文学的艺术价值,强调“有道有艺”,认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书李伯时山庄图后》)。在文学创作上,他主张求新求变,但反对过分的标新立异;他注重生活真实与艺术规律的结合,追求“寄至味于淡泊”(《书黄子思诗集后》)的美学境界;还总结出“穷而后工”的创作规律,具有较强的现实指导意义。
苏轼的散文在“唐宋八大家”中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并称。他认为文章须关注现实,有为而作,并重视文章的艺术性,开辟了崇尚自然的创作道路。
他今存四千多篇散文,品类众多,无体不工。论说文,特别是史论和政论都有明确的写作目的,议论翻新出奇而又随机生发,论证充实生动,文笔纵横恣肆。如《留侯论》论证成大事者的素养和磨砺人才的客观规律,辞锋锐利,波澜层出,通俗明晓;《教战守策》、《贾谊论》、《晁错论》等摆脱成见而自创新意,议论与文采交融,有较强的力度和感染力。这类文章成为士子科考的范文,当时有“苏文生,吃菜根;苏文熟,吃羊肉”(陆游《老学庵笔记》)之语。
他的记叙文文学价值最高,主要包括叙记文、碑传文等,以山水游记、亭台阁记为代表。这类散文打破各种文体的界线,融叙事、写景、状物、说理、议论于一体,以胸中的感受和联想为意脉,意到笔随,看似松散,却如行云流水,自然飘逸,轻松自在,谋篇布局独具匠心,毫不雷同。如《石钟山记》写月夜乘舟考察石钟山的过程,写景生动形象,把所见所闻的阴森可怖摹画得姿态横生;又以议论为主,精微透辟地阐发“事不目见耳闻”则不可“臆断其有无”的普遍道理。《喜雨亭记》、《超然亭记》、《方山子传》等也是传世名篇。
他的小品文独具风韵,多为写作随意的书札、题跋、杂记和随笔等,往往不拘格套,独抒性灵,最能体现其真思想、真性情和卓绝才艺。如《承天寺夜游》、《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答秦太虚书》、《书临皋亭》、《南行前集叙》等,均信手拈来,随意挥洒,舒卷自如,又涉笔成趣,蕴含着高标的识见和真率深挚的感情。
他的文赋在继承前人艺术传统的基础上又推进了一步,既有传统赋的铺张扬厉、辞采华艳,又有散文的委婉曲折、灵活自然,还有诗歌的情韵意境,情、景、理兼备,空灵奇幻,极富艺术魅力。前、后《赤壁赋》描写赤壁月夜的美景,抒发怀古伤今的情绪,阐述宇宙、人生“变”与“不变”的哲理,表现作者的旷达情怀,认识价值和艺术成就都很高,为宋代文赋的“绝调”。
苏轼的散文既有宋文的共同特点,也有自己的鲜明个性。他发展欧阳修平易自然、流畅婉转的艺术风格,使之成为宋代散文成熟稳定的主导风格;他涵纳儒、释、道诸家精华,将事、理、情融为一体,创造出雄放恣肆、隽逸洒脱、清新自然、真率畅达的多彩风貌,且风格随文而异,挥洒自如。如他自己所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文说》)李耆卿《文章精义》云:“韩如潮,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海。”有助于我们理解这几位大家的艺术特色。
苏轼今存二千七百余首诗,题材广阔,内容丰富,风格多样,比较全面地反映了时代风貌,真实地记录自己的生活历程,也发展了宋诗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特色,代表着宋诗的最高成就。其中,数量最多、影响最大的有两类题材:
一是抒发个人情怀之作。这类诗往往结合自己坎坷的人生遭际和颠沛流离的贬谪生活,抒写超越苦难的情志和对人生的感悟,塑造超然达观的自我形象,内涵极为丰富。早期的如《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在往事的追忆中寄寓人生无常、世事复杂难料的感悟。晚年的如《食荔支二首》其二: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支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以夸赞的笔调歌咏南国的美景和富庶,传达出谪居惠州的旷达心胸和气度。
二是歌咏自然景物之作。这类诗赞美山水胜景的美丽多姿,消解仕途坎坷的压抑苦闷,体悟深刻的人生哲理,情感真纯浓郁,情趣高洁雅致,格调萧疏冲淡。如《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把西湖的寻常美景描写得精警动人,西湖因此获得“西子湖”之美称。又如《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对庐山景物多角度的观望中,悟解超然事物之外才能看清真相的人生哲理。这些笔意随处可见:《望湖楼醉书》、《有美堂瀑雨》摹写稍纵即逝的奇幻景象;《百步洪》、《游金山寺》隐喻政治风浪和仕途险恶;《慈湖峡阻风》其五、《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在景物中发现人生哲理;《端午遍游诸寺》、《山村五绝》展现民风民俗等。
反映社会现实是苏轼自觉抒写的重大主题。他遵循有为而作的创作主张,大胆针砭时弊,关心民生疾苦,忧虑国家命运,把诗歌作为鞭挞官场黑暗、体恤黎民苦难、表达淑世情怀的载体。代表作有《荔支叹》、《吴中田妇叹》、《夜泊牛口》等。
苏轼多才多艺,有不少品评艺术,包括诗、画、书法和音乐的诗歌,展示了诗人独特的审美情趣和深刻的艺术见地。尤其是在品味艺术中品味人生的作品,他人难以望其项背。代表作有《惠崇春江晓景》、《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王维吴道子画》等。
苏轼诗的艺术成就也是多方面的。他发展了以文为诗的传统,矫正了宋诗流于浅率无味或生硬晦涩的弊病;他以才学为诗,议论流畅自然、新奇警策,使事用典切当妥帖、灵活多变;他兼备各体,风格多样,以清雄豪放为主调,清丽精雅、雄健清旷、闲逸高绝兼具。此外,其诗布局曲折跌宕,想象大胆奇幻,比喻丰富新巧,语言清新流畅而又圆熟自然。他的诗歌在宋代即被称为“东坡体”,成为宋诗的一种风格范式。
苏轼词与其散文、诗歌相比,成就更大,在宋词的变革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今存三百四十余首词,是北宋词人中数量最多的。他把词看作士大夫抒情言志的工具,对词进行了全面的开拓与创新,从根本上改变了词的发展方向:突破“词为艳科”的传统观念,拓展词的表现题材,扩大了词境;用写诗的方法写词,增强词作的自由度和表现力,促进了词体的变革;开创豪放词派,丰富了词的风格气度。词文学因此获得空前的解放,地位大大提高,成为和唐诗并立而无愧色的独立的抒情文体。刘辰翁云:“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辛稼轩词序》)
苏轼之前,词题材上的单一格局一直存在。苏轼把词从传统的“花间”、“樽前”引向社会人生,达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的程度。他的抒情词直接抒发自己从政、爱国、怀古及人伦之情,充分表现出作者的人格个性,这是他对词内容的一大开拓。如其最著名的两首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
都在处境极不顺利之时,感怀今昔,表达伤感与旷达相融的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思考。前者写于因反对熙宁变法而外调密州知州时,把个体生命置于永恒的时间中,感悟人生的不圆满和对美好情感的珍惜;后者作于“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团练副使时,思绪在上下几千年、绵延数千里的时空中展开,追慕风流英雄,惋惜生命虚幻,表现词人不甘沉沦的孤傲个性。其他如《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寄托慷慨激昂的爱国情怀、《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抒写磨砺人生的体验、《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抒发思念亡妻的悲叹,都是难得一见的创作题材。
他的咏物词既描摹物象,又状写寄托,表现了与诗相通的内容。如《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艺术再现独处清幽之境的高洁人格和不安状态、《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借随风飘落的杨花渲染思妇的哀怨和词人的同情,都是典型的诗歌式的象征和意境。
他还独创性地将农村生活与农民形象引入词中。如作于徐州的《浣溪沙》五首就涉及农民形象、劳动生活、农村风光和风俗,以及词人对农村生活的向往等内容,是北宋词史上第一组饶有风味的农村生活画卷。
他的“以诗为词”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给词带来了更为彻底的变革。他改变词为应歌而作的传统,打破词对音乐的依附关系,解除音乐对词的束缚,使词成为脱离音乐的独立的抒情诗体;他创造性地将诗歌常用的标题和小序运用到词作中,不仅使词具有明确的表达指向,而且与内容相互补充,深化、扩展词的主题和内涵;他还引入直抒胸臆的抒情手法,甚至大量用典使事,以议论抒怀,使词的士大夫色彩愈加浓郁。
在艺术风格上,他不仅尝试豪放词的写作,打破了婉约词一统天下的局面,令人耳目一新,而且融合了丰富多彩的风格,让人目不暇接。他的恢宏刚健、豪迈磅礴的豪放之作,将充沛激昂、悲壮苍凉的感情、慷慨豪迈的形象和飞动峥嵘的气势融入词中,音调也变成了“须关西大汉,执铁板”(俞文豹《吹剑录》)的促节强音;他的飘逸洒脱、超迈清空的旷达之作,最能显示词人疏狂不羁、超尘拔俗、通脱豁达的胸襟和性格;他的缠绵幽怨、情辞妩媚的婉约之作,情感缠绵深挚,意味隽永甘醇,笔调清丽疏朗。此外,隽秀淡逸、清丽自然、古雅峭拔、艳丽奇绝的风格,或独立出之,或自由转换,穷极变化,创造了前所未有的丰富词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