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北宋中后期词人

北宋中后期是词创作的繁荣期，名家辈出，多种风格并存。柳永以后，慢词流行，为词家开创了不少作词法门。至苏轼，又对词进行了全面革新，题材更广泛，词风更丰富，并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创作群体。这些词人的创作各具特色，自成一家，但都有变俗为雅、深化含蓄美的趋势，促进了词体的文人化。其中，秦观、黄庭坚被列入“苏门四学士”，贺铸的词风与苏轼更为接近。周邦彦是北宋婉约词的集大成者，显示了和苏轼不同的艺术追求与贡献，成为苏轼以后的词坛领袖，开南宋姜夔、吴文英的先河。

秦观(1049—1100)，字少游，高邮(今属江苏)人。年轻时得到苏轼荐举，入仕后受苏轼牵连，屡遭贬谪，卒于放还途中。有《淮海居士长短句》。

他今存词一百六十多首，内容多抒写个人愁怨，吟唱男女情爱。前者表现漂泊的失意，情绪低沉。如《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凄迷的景色传达出无法排遣的悲愁与哀怨，很能代表词人被贬后的情绪。最后两句含蓄幽妙，被苏轼书于扇面，借以怀念。《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等也写出了身处逆境的人不能自主命运的忧伤。后者不离恋情与离别，感情深挚。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以古老的传说入题，歌颂人间执著深沉的爱情。“金风”、“两情”四句“虽作艳语，终有品格”(王国维《人间词话》)，成为后人传唱不衰的爱情警句。又如《满庭芳》(山抹微云)，用凄清的景物表现情人别离的感伤，名动一时，苏轼曾戏呼他为“山抹微云君”。

他的词被视为婉约之正宗，最能体现“词人之词”的当行本色，宋词婉丽的风格在他这里表现得最为明显。他擅长营造凄迷感伤的意境，通过黯淡销魂的景物烘托渲染忧郁怅惘的情感，委婉含蓄，韵味无穷。还善于运用精美而平易的语言，微妙而细腻地刻画物象与心绪，展现鲜明的形象，揭示富有独创性的感悟。故沈雄《古今词话》云:“子瞻词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唯少游一人耳。”

贺铸(1052—1125)，字方回，生于卫州(今河南汲县)。出身外戚之家，又娶宗室之女，家境优越。个性刚直，官场屡遭冷遇。有《东山词》。

他今存二百八十余首词，题材广泛，风格多样。一部分词表达无路请缨的愤懑不平，大有金戈铁马之气，为南宋爱国词人的先驱。如他的压卷之作《六州歌头》(少年侠气)，描述“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的交游，狂放不羁;揭露朝廷“官冗从，怀倥偬”、“供粗用，忽奇功”的弊端，毫无顾忌;抒发“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的感慨，豪情激越。

他的另一类词描写男女恋情和人生愁绪，情韵深婉，秾丽工稳，风格与秦观相近。如《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借美人情思寄托个人闲愁，深婉丽密中有沉郁奇崛的意味。结尾三句意味深长，极有创意，赢得“贺梅子”(周紫之《竹坡词话》)的美称。

此外，他还有一些宋词中难得一见的题材，如《茅塘马上》(壮图忽忽负当年)表达归农思想，《捣练子》五首描写思怀征人，《生查子》(西近海鹘舟)表现弃妇命运，都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

关于其词风的多样性，张耒《〈东山词〉序》概括为“盛丽”、“妖冶”、“幽洁”和“悲壮”四种，可谓婉约与豪放并存，但仍以婉约为主。他的语言深婉密丽，善于袭用或点化前人尤其是唐诗的语言和成句，加强了词句的精炼程度，促使词的语言趋于精致典雅，对周邦彦、吴文英有一定的影响。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精通音律，徽宗时任掌管音乐的提举大晟府等职。有《清真集》。

他是北宋后期最重要的词人，婉约词的集大成者，南宋格律词派的先驱。今存二百余首词，题材大抵属于男女恋情、别愁离恨和人生哀怨的传统类型，无特别之处，成就主要在于融前代诸家之长，尤其善于铺叙，使词章言情体物更精致细腻，并形成“富艳精工”(刘熙载《艺概》)的独特风格。如《兰陵王》: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一吟三叠，借客中送别抒发旅居京华的抑郁惆怅。其间时空交错，主客变换，回叙、遥想、追忆错综变化而又回环照应，使情绪的展现细致而复杂，产生顿挫沉郁的厚重感。《六丑》(正单衣试酒)等许多长调和《苏幕遮》(燎沉香)等小令都有这样的特点，极尽人力，刻意描摹，有效拓宽了词作的容量，为南宋“以文为词”的创新作了铺垫。

他又以擅长化用典故和前人词句著称，以致被认为字字有来历，却浑化无迹，如同己出，使词作带有浓郁的书卷气。如《西河》(佳丽地)隐括了刘禹锡的《石头城》、《乌衣巷》和古乐府《石城乐》，《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多处点化《幽明录》里的典故及钱起、温庭筠、参寥等人的诗意，《瑞龙吟》(章台路)亦融化杜甫、刘禹锡、杜牧、李贺、温庭筠及宋人的诗句，都显得天衣无缝，毫无生硬凑合之感，显得凝重厚实。

他还很重视词与音乐的配合，凭借自己的音乐才能和掌管朝廷音乐的地位，整理一代词乐，还创制了不少新调，使词的声律模式更规范，更精密，也使自己的创作声韵协律，流畅精美。

总之，周邦彦词雅俗共赏，影响很大，被王国维比作“词中老杜”(《清真先生遗事》)。他在两宋词史上具有继往开来的重要地位，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云:“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