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李煜与南唐词人

南唐是建立在长江中下游地带的小朝廷。自晚唐以来，这里战乱较少，经济繁荣，君臣偏安，在享受酣歌醉舞的生活时，竞相以词曲唱和，使这里成为词的又一个创作中心。与西蜀花间词人相比，南唐词人具有较高的文化艺术修养和高雅的精神生活追求，他们的词作具有深广的忧患意识，词风优雅。代表人物是冯延巳和李璟、李煜父子。

冯延巳(904—960)，字正中，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官至中主李璟宰相。有《阳春集》。今存词百余首，大多写男女之情，但不追求描写的具体真切，而是着力表现人物内心的哀愁，抒发忧时伤世的感伤，深婉蕴藉而又清新雅致，将晚唐以来的婉约词风又推进一步，是花间词向北宋词的过渡。如《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挥之不去的“闲情”隐含着难以言说的人生的孤独与惆怅。他讲究营造雅致优美的意境，用自然意象表现人物情感:“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谒金门》)人物的心理在雅致的意境中被表现得十分细致。

李璟(916—961)，字伯玉，南唐第二代君主。早年尚思振作，后称臣于后周。治国软弱无能，但多才艺，喜文士。今仅存四首词，都是优秀之作。或寄托苦闷与悲愁，或状写难以实现的心愿。如《摊破浣溪纱》: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在表面美人迟暮的忧伤中蕴含着人生易逝的无奈，意象密集，转换自然，沉郁凄绝。同词牌的另一首词也带有浓厚的感伤情调，其中的“丁香空结雨中愁”是传诵的名句。

李煜(937—978)，字重光。工书画，通音律。二十五岁继李璟为南唐后主，在位十五年。开宝八年(975)向宋称臣纳贡，次年至汴京，封违命侯，被囚禁二年多后，被宋太宗毒杀。今存词三十余首，后人合其父词编为《南唐二主词》。

他是唐五代成就最高的词人。其词以他亡国被俘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词多写宫廷生活的奢侈享乐和男女恋情，内容空虚，但任真率情，巧妙新奇，不避俚俗。如“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菩萨蛮》)，“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一斛珠》)。又如《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选择常见的落梅、春草比喻无从摆脱相思、离愁，声情郁抑，自然婉妙。他在声色宴乐中也流露了对南唐局势的忧心。如《蝶恋花》下片:“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后期词的内容和风格都与花间词相去甚远。由国君沦为降虏的辛酸经历，使他对人生有了深刻的体验，词作也发生显著的变化:完全摆脱了宫廷生活的气息，在今与昔的强烈对比中，表达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题材的扩大、意境的开拓、表现手法的丰富，抒情意味的浓郁，以及有别于香软浓艳的清疏流丽风格的形成，成就了他在词史上的大家地位，并完成了唐五代词向宋词的转变。如《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借助典型化的景物和富有诗意的比喻，不加掩饰地追怀故国往事，抒写阶下囚的深哀巨痛，真情饱满，情韵绵长，那种人生美好光景转瞬即逝的缺憾和不能拥有它的追悔情绪，极易引起人们的共鸣。又如《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据说这是李煜的绝笔词。昔盛今衰，对比尤其强烈;伤感哀痛，令人柔肠寸断。

李煜词的特点，首先是强烈的抒情色彩。他的词把骄奢生活的乐趣、人生无常的悲哀、好景不再的痛悔等直率地吐露出来，而情绪的起伏变化往往成为贯穿全篇首尾的主脉。他的悲慨常常具有一种普遍的意义，能获得感动人心的效果。这种直抒胸臆、直吐心声的风格，为宋代苏、辛词派所继承。其次是意境的开拓。他善于将抽象的情思融化到景物当中，创造出物我无间、情景交融的意境;善于通过人物的语言和动作，把瞬间产生的感触和细微的心理变化传达出来;还擅长运用对比、比喻、象征等修辞手法，提高情感的表现力。这些不仅使情思变得可感可触、可见可闻，而且使词作境界开阔、意蕴深厚。再次是语言的清新自然而又精炼传神。他的语言没有过分的雕琢，不矫揉造作、哗众取宠，保持着平易自然的本色。同时，凭借深厚的艺术修养，根据表达的需要，轻松准确地遣词造句，使语言显得格外生动形象。除上述作品的佳句外，还有“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乌夜啼》)、“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子夜歌》)等，都为人所熟知并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