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杜牧与李商隐

晚唐文学处在唐朝国运的衰颓期，时代把失望和沮丧的阴影投射到文人心中，诗文创作大多流露出浓厚的感伤情绪。蔡居厚《诗史》评价晚唐诗风:“气韵甚卑。”吴可《藏海诗话》亦云:“格调不高，而有衰陋之气。”这一时期虽未出现可称一流的大诗人，却也有独树一帜的杜牧和李商隐，以及许浑、温庭筠、皮日休、陆龟蒙、聂夷中、杜荀鹤、韦庄等优秀诗人。

杜牧与李商隐被称为“小李杜”，在晚唐诗坛上成就最高。

杜牧(803—853)，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中唐名相杜佑之孙。二十六岁中进士后，在地方大员幕任幕僚。四十岁后任黄州、池州、睦州等地刺史，官至中书舍人。有《樊川文集》。

杜牧具有经邦济世的抱负和忧国忧民的情怀，他的诗有不少反映社会现实和书怀言志的题材。如《早雁》: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影射会昌二年回纥入侵之事，同情边地百姓流离失所，谴责朝廷的麻木不仁。《感怀诗》在忧虑国事的同时，发泄请缨无路的满腔郁闷:“关西贱男子，誓肉虏杯羹。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激荡着急切的用世激情。

他是晚唐第一个大量采用七绝写作咏史诗的人，咏史之作评论史事，针砭时政，一向引人关注。如: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

揭露统治者的荒淫误国，寄寓对现实的不满，出语警拔，耐人寻味。一些咏史诗带有史论色彩:“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题商山四皓庙》)

他的写景抒怀诗不以奇峭或辞采取胜，描摹自然之美，表达爽朗俊逸之情。如下面三首诗: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行》)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

景物清丽，神韵超然，是家喻户晓的传世之作。

杜牧自言:“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献诗启》)力求自出新裁，摆脱当时柔靡熟滑等诗风的影响。他继承杜甫的沉雄俊爽、韩愈的拗峭挺拔，糅合绮靡流利、婉曲含蓄，形成了豪爽俊逸、清丽明快的独特风格。刘熙载《艺概》概括为“雄姿英发”，中肯而准确。具体说来，他的古体笔力劲峭，俊逸清新;七律骨气豪宕，在拗峭中见俊爽。七绝成就最高，风格多样:咏史诗才气纵横，议论警策;写景抒情诗清新飘逸，韵味隽永。他的诗歌融叙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体，常常采用比兴、寄托和暗喻的手法，语言凝练精致而无生涩之感。但少数诗歌有粗疏、生拗之处。

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樊南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十岁丧父，生活困顿。十七岁得牛党令狐楚赏识，二十五岁因其子令狐绹推荐登进士第。次年入李党王茂元幕，娶其女为妻，成为“牛李党争”的牺牲品。仕途不顺，长期做人幕僚。官至盐铁推官。有《李义山诗集》、《李义山文集》。

李商隐是晚唐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家，存诗约六百首。一部分直接与时政关联，反映当时的重大政治事件和社会问题。如太和九年(835)甘露之变后，写下《有感二首》和《重有感》，感叹宦官篡权乱政与报复的凶虐以及朝臣的无谋;在主张清除宦官的刘被迫害致死时，用《哭刘》、《哭刘司户二首》等表示哀悼;面对藩镇割据愈演愈烈的局势，以《韩碑》、《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等歌颂平叛，嘲笑枭雄;长诗《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反思大唐帝国由盛变衰的原因，哀叹百姓流离失所，是一篇难得的史诗。

他咏史怀古之作集中批判统治者的荒淫昏聩、愚昧无能，取材精当，构思凝练，立意警策。如《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借贾谊之事慨叹统治者不能真正重用贤才，讥讽辛辣。《瑶池》借周穆王讽刺本朝皇帝求仙，《随师东》借古事影射朝廷东伐李同捷的战争，《马嵬》、《吴宫》、《北齐》嘲讽荒淫误国的帝王，都是思想深刻的好诗。

他最具特色的还是感伤身世、吟咏情思的述怀诗，数量较多，写得深沉蕴藉。如《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意蕴丰富，字里行间凝聚着年华易逝、理想破灭的惆怅、感伤、失意、苦闷。《安定城楼》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有感》的“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登乐游原》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夕阳楼》的“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等都融合了自身潦倒遭遇的感怀和时代衰微阴影的印记，形成凄凉感伤的情调。

他最为人传诵的是爱情诗，包括借男女恋情寄托怀抱和表现深情缅邈爱情的无题诗。这些诗用精致华丽的语言、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营造深邃迷离的意境，传达心灵深处不易言说的人生体验和迷惘情绪，使晚唐诗歌独具风貌，也奠定了李商隐晚唐大家的地位。如《夜雨寄北》思念妻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即景见情，语浅情深，把离别相思之苦写得缠绵悱恻。而那些无题诗中的佳句，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等，都情真意切，寄意遥深，给人以思想启迪和美的熏陶。

李商隐诗歌的艺术特色历来为人称道，这与他广泛吸取前人的艺术优长，善于融会再造，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有很大关系。较为明显的有四个方面:一是远绍诗、骚的比兴艺术，尤其是屈原香草美人的寄托手法和悲怆哀怨的情思，使他的诗寄意幽深，委婉含蓄，言近旨远，有时也造成难以准确解读的迷离意象和复杂内涵。二是合理承袭六朝诗文的风格，既有南朝宫体诗绮丽的意象、浓艳的语汇，也有骈文精巧的用典，使他的诗深婉凄美，“句蕴密致”(葛立方《韵语阳秋》)，堪称绝唱。但求之过甚，也导致一些诗浓而不化，晦涩难懂。三是继承杜甫近体诗严整的音律和精炼的语言，使他的诗于纤细中见深厚、精巧中见浑成，对仗精工，音韵和谐，蕴涵丰富。四是近取李贺诗瑰丽奇诡的用语和浓艳的色彩，通过联想和象征手法的运用，构成丰富多彩的艺术形象。

这些因素的有机结合，形成了李商隐诗歌“深情绵邈”(刘熙载《艺概》)、绮丽精工的主体诗风，对宋初西昆诗派以及婉约词的艺术风格，有不同程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