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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1.15.4 第四节 古文运动和韩愈、柳宗元的散文

第四节 古文运动和韩愈、柳宗元的散文

在中唐文坛,与新乐府运动几乎同时出现的,是以韩愈、柳宗元为领袖的古文运动。

中唐以前,散文的发展主要以骈体文为主。韩愈提出“古文”的概念,指称继承先秦两汉文体的文章。它奇句单行,质朴自然,与六朝以来流行已久的浮华绮艳的骈文相对立。贞元至元和年间,韩愈、柳宗元借助儒学复兴运动的旗帜,大力提倡古文写作,在文体、文风、文学语言等方面进行全面革新,追随者甚多,逐渐压倒骈文,占据了文坛的主要地位。

古文运动产生的原因非常复杂,与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文学发展的客观规律有密切关系。经历“安史之乱”的衰落后,唐王朝一度中兴,局面相对稳定,经济较为繁荣,思想比较开放,但并未能从根本上解决矛盾和危机。为巩固唐王朝的统治,一批具有忧患意识和文才的官吏,如王叔文、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积极从事政治改革,同时要求恢复儒学的道统和“文以明道”的传统,强调文学为政治改革服务。此外,骈文作为中唐以前普遍使用的文章样式,在产生之初代表着文学审美观念和文章艺术技巧的进步,也曾出现了许多优秀作品。但在发展过程中逐渐陷入形式主义、唯美主义的泥沼,思想空虚,内容浮泛,形式华艳。因此,南北朝时期的裴子野、颜之推等就开始反对骈文,至唐代陈子昂、李华、萧颖士、独孤及、柳冕等相继而起,提倡文章复古,为中唐古文运动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韩愈、柳宗元提出了系统而明确的古文创作的理论主张,他们提倡“文以明道”,文道合一,即文章要为现实政治服务,内容与形式要统一。韩愈倡导“不得其平则鸣”(《送孟东野序》),柳宗元强调“辅时及物之道”(《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他们还主张革新文体,开创新的文学语言,并对创作者提出了一些具体要求。韩愈认为师古而不应泥古,“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含英咀华”(《进学解》),“师其意不师其辞”(《答刘正夫书》);“唯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惟古于词必己出”(《樊绍述墓志铭》),提倡气盛言宜。柳宗元要求创作者“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深入社会,了解现实:“吾观古豪贤士,能知生人艰饥羸寒”(《送表弟吕让将仕进序》)。他们以丰富的创作成就垂范于世,树立了“古文”的写作典范。在他们的影响下,出现了一批古文运动的参与者,如李观、李汉、欧阳詹、李翱、皇甫湜、吕温、刘禹锡等。

古文运动推翻了骈文数百年的统治,对文学的发展有积极意义。但强调道对文的支配作用,以及艺术上的过于求新,难免会动摇文学的独立地位,有时也会催生另一种偏重形式的文风。

韩愈的创作实践了他的文学理论,几乎各种散文体裁都有创新突破。

他的论说文包括政治、哲学、文学和其他杂论,内容丰富。《论佛骨表》、《守戒》、《论天旱人饥状》等议论家国之事,《原道》、《原性》、《原人》等阐述哲学思想,《答李翊书》、《送孟东野序》、《荆潭唱和诗序》等评论文学创作,《原毁》、《师说》、《讳辩》等杂说各种问题。这些文章观点鲜明,说理透辟,逻辑严密,结构紧凑,笔法灵活,有较多的感情色彩,颇有动人之处。如《杂说》四: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乎!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借题发挥,用千里马比喻贤才,寄寓自己的不平之气,写得很有气势。

他的记叙文包括人物传记和墓志碑铭等,佳作颇多。这类文章继承和发展《史记》、《汉书》记事写人的传统,选取事例典型,叙述事件完整,人物形象鲜明。如《张中丞传后叙》叙述南霁云向不肯出师相救的贺兰进明求援:

……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

断指、射塔两个动作的描写,形神毕肖地刻画了人物的刚烈性格。《柳子厚墓志铭》、《南阳樊绍述墓志铭》、《贞曜先生墓志铭》等都是为志同道合的友人而作。感情真挚,发自肺腑;一人一样,绝不雷同。

他的抒情文多见于祭文、书信和赠序中。《祭十二郎文》突破惯用骈文或四言韵文作祭奠之辞的陈规,用如泣如诉的散文,以向死者诉说的口吻悼念亡侄,写尽家族衰落、死者早夭、自己未老先衰的酸楚悲伤,文笔曲折入微。其中初闻噩耗时那种将信将疑又不能不信的心理描写真切感人,最后道: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咏叹生死相隔,情意刺骨,无比哀切。《送李愿归盘谷序》借隐士李愿之口,把权贵穷奢极欲和小人奉迎拍马的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极尽嬉笑怒骂、揶揄嘲讽之能事,充满了强烈的愤世疾俗之情和批判精神,被苏轼称为唐代第一奇文。

他还有一种类于传奇小说的文章,幽默诙谐,带有游戏色彩。如《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送穷文》等,用虚构、拟人等手法寄托身世慨叹,讽刺世俗情态,影射社会矛盾,是古代文坛难得的有趣文章。

韩愈散文的构思章法奇诡多变,往往根据立意需要而“戛戛独造”,时而以重笔造成陡然而起的气势,时而像从远处迂回而来,时而又有条不紊地渐次推进,可谓篇无定局,文无定式。他还擅长设计各种句式造成自由多变的节奏感,做到了句无定法。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的语言创新能力,既创造性地吸取古代词语,又善于提炼当时的口语,创造出不少生动鲜活的新语汇。如“佶屈聱牙”、“动辄得咎”、“同工异曲”、“痛定思痛”、“不平则鸣”、“俯首帖耳”、“摇尾乞怜”、“蝇营狗苟”、“弱肉强食”等妙语警句,都成为常用的成语,沿用至今。韩愈打破一切陈规陋法,选择最有表现力的艺术形式和创新语汇,形成了雄深雅健、恣睢肆意的艺术风格,如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所云:“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掩蔽,不使自露。”虽然他的一些文章因贪求古奥、新奇过甚而有生僻艰涩之嫌,但不妨碍他成为备受后世敬仰的一代宗师。苏轼谓其“文起八代之衰”,“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潮州韩文公庙碑》)刘熙载称他“实集八代之成”(《艺概》)。

柳宗元的散文可分为论说、寓言、传记、游记四类。

体现“明道”作用的论说文文学性不强,大多阐述其政见和哲学观点,笔锋犀利,论证严密。如《封建论》针对藩镇割据的社会现实,论述“郡县制”和“封建制”的优劣,指出前者取代后者的历史必然性,驳斥封建世袭制的谬说,具有极强的说服力。苏轼《论封建》说:“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

他的寓言继承和发展先秦诸子的写作传统,寓哲理于形象中,短小精悍,艺术性强。《三戒》、《黔之驴》通过麋麑、老鼠、驴子等动物,借题发挥,揭示了现实社会中那些依仗权势、不学无术、胡作非为、外强中干者的可憎面目和悲惨下场,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这类作品善于抓住各种动物的某些特性予以夸张,或针砭时弊,或鞭挞丑类,或剖析人情,立意新颖奇特,讽喻生动隽永,语言幽默犀利。如《img11蝂传》:.者,善负小虫也。得遇物,辄持取,/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img12

抓住img13蝂喜负物、好上高的特点,一针见血地讽刺那些追求名位、贪得无厌的亡命之徒。由于柳宗元的大量创作,寓言才得以从历史、哲学和政论著作中分离出来,发展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可以说,他是中国寓言文学的完成者,对后代影响很大。

他的传记大多借此喻彼,托物寓意。如《梓人传》用梓人得心应手的指挥技艺论述宰相之道,《种树郭橐驼传》借郭橐驼种树的原理阐述为官之道,《宋清传》以宋清恪守诚信经商之道抨击市侩习气。这类作品的主人公大多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他们的事迹既有真实的基础,也有虚构的成分,有些还带有一定的夸张。这类作品立意深刻,具有很强的社会现实意义。如《段太尉逸事状》歌颂主人公不畏强暴、爱护民众的品质,谴责骄兵悍吏残害百姓的恶行;《捕蛇者说》以毒蛇比赋税,通过揭示蒋氏宁死于蛇而不愿纳税的痛苦心理,揭露“赋敛之毒有甚于蛇”的现实,对百姓寄予深切的同情。

他最具文学价值的文章是山水游记,以《永州八记》为代表。这些游记不仅描绘了自然山水的宁静清新,姿态横生,而且借以抒情寓意,写心言志,是游记中的骚体之文。如《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0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椒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景色孤洁清雅,环境清幽安宁,情调凄清忧怨。《钴img14潭西小丘记》叙述“剷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表达发现和开拓美好境界的向往和追求;描写“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赋予无知的群石以蓬勃的生命意志;议论“以兹丘之胜,……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传达美好事物被冷落的不平之气,是作者长期谪居和悲愤心情的影射。与六朝小品客观、粗略地模山范水相比,他的这些游记笔触更细腻,描绘更精炼,刻画更传神,人与山水的结合密不可分,在历代山水游记中具有开创新局面的意义。

柳宗元的散文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立意深刻,构思新颖,行文简明。从总体上说,艺术风格呈现出雄深雅健、精警犀利、冷峻峭拔的特点。他自言其文能“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愚溪诗序》);《旧唐书·柳宗元传》称其文“精裁密致,璨若珠贝”;林云铭说他“笔笔锋刃,无坚不摧”(《古文析义》)。和韩愈一样,他也有好用生僻古奥字词的缺点,部分文章流露出消沉的情绪。

韩愈、柳宗元以后,古文运动没有延续良好发展的趋势。李翱、皇甫湜、孙樵等人片面追求奇异怪僻,古文创作走向衰落。到晚唐,骈体文复兴,只有继承柳宗元寓言传统的讽刺小品放射出批判现实的异彩,涌现出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等优秀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