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边塞诗人

唐代以边塞为题材的诗极为流行，至盛唐蔚为壮观，是构成盛唐之音的基本内容。初盛唐以来，国力强盛，疆域辽阔，和边地少数民族政权及外国邻域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方面的交往日趋频繁，好奇心刺激文人们出塞从军、游历，增长见识。边境战争频发，尚武精神和爱国热情空前高涨，投身戎幕、为国立功也成为文人谋求功名的新途径，不少诗人都亲历过铁马秋风的边塞军旅生活。此外，前代战争行役、征夫思妇题材的诗歌，以及虞世南、“初唐四杰”、陈子昂等人的边塞诗创作，为盛唐边塞诗的兴起提供了艺术借鉴。

盛唐边塞诗派的杰出代表是高适、岑参。

高适(704?—765)，字达夫，渤海蓨县(今河北景县)人。早年随父旅居岭南，二十岁为获取功名西游长安，后又北游蓟门欲从军立功，均失意而归。壮年时期在梁宋一带漫游十余年，于天宝三年(744)与李白、杜甫邂逅，游宴酬唱，传为佳话。天宝八年举有道科，曾任河西节度哥舒瀚的记室参军，“安史之乱”后始受重用，累官至刑部侍郎，进封渤海县侯。有《高常侍集》。

作为唯一就任高官而封侯的盛唐诗人，高适仕途畅达的最后十年作诗不多，大部分作品写于安史之乱前。长期沉沦下僚，广泛接触百姓生活，使他的诗歌在较深的层面上认识人生与社会。一部分诗作表现不遇的悲叹、用世的雄心，揭露将领的无能和权贵的昏庸。如“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别韦参军》)、“暮天摇落伤怀抱，倚剑悲歌对秋草”(《古大梁行》)、“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蓟中作》);一部分诗作展现农民的悲惨处境，抒发百姓遭遇天灾人祸的愤慨。如“惆怅悯田农，徘徊伤里闾。曾是力耕税，曷为无斗储”(《苦雨寄房四昆季》)、“去秋虽薄熟，今夏犹未雨。耕耘日勤劳，租税兼舄卤”(《自淇涉黄河途中作》之九)、“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封丘县》)。

高适诗歌价值最高的是边塞诗。他的边塞诗表现热烈向往守疆保国的慷慨豪情，歌颂边庭将士奋勇杀敌的英雄气概。如《送李侍御赴安西》:“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塞下曲》:“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他的边塞诗还反映了消弭边患、民族和睦的愿望。如《信安王幕府诗》:“庶物随交泰，苍生解倒悬。四郊增气象，万里绝风烟。”表现了以战争胜利达到解除百姓苦难、取得国泰民安目的的独特观点。“边庭绝刁斗，战地成渔樵”(《睢阳酬别畅大判官》)、“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九曲词三首》其三)则勾勒了战争结束后边地和平安宁的景象。

与其他边塞诗人相比，其边塞诗的可贵之处在于对朝廷的安边失策、赏罚不公、不恤士卒等提出了过人的见解，认识的深度超过其他诗人。如《燕歌行》: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多侧面、全方位地反映矛盾交织的边塞战争，歌颂、同情、揭露、讽刺和期盼兼而有之，尤其是将官兵的苦乐进行对照，体现了诗人对战事久不能胜的原因的深刻思考。《塞上》的“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答侯少府》的“边兵若刍狗，战骨成埃尘”等也表现了类似的认识。

高适的边塞诗写多用七言歌行和五言古诗表现自己亲临边塞的生活体验，胡震亨《唐音癸签》说其诗“尚质主理”，殷璠《河岳英灵集》也说“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指出了高适诗多叙议而少比兴，以用语质实、气骨凛然取胜。此外，其诗还有境界阔大、形象鲜明、笔力矫健、气势奔放、格调沉雄的特点。

岑参(715—769)，荆州江陵(今属湖北)人，祖籍南阳(今属河南)。祖、父辈政治地位显赫。年幼丧父，家道中落。二十九岁进士登第，五年后弃官从戎，首次出塞，入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两年。三十七岁再度出塞，入北庭都护府封常清幕约三年。后任嘉州刺史等职，客死成都。有《岑嘉州集》。

岑参诗歌的题材不如高适丰富，但他一生两度出塞，久佐戎幕，足迹踏遍西北边陲，是盛唐边塞诗数量最多的诗人，其边塞诗的内容比岑参的更广泛。有的以雄壮有力的笔触描写积极奋发的戎马生活，抒发为国安边的远大抱负。如“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走马川行》)、“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有的以浓重而深情的笔调描绘西北边疆的奇异景色和独特风俗。如奇情逸发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有: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漫天的飞雪犹如满园盛开的梨花、飘扬的战旗在冰天雪地中凝冻，明媚绚丽的意象非常人所能见，令人称绝。又如《火山云歌送别》的“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的“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的“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等，写火云烧空、炎气蒸塞、飞沙走石，无不奇丽壮伟，震人心魄。而“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叵罗”(《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等诗句，把少数民族的音乐歌舞、风情习俗写得绘声绘色，神采飞扬。有的边塞诗抒写边思乡愁，寄托思乡怀友的情感。如《逢入京使》: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语淡情浓，气度豪爽，反映了诗人感情生活的深沉细腻。还有的边塞诗揭露军中苦乐不均的现象，批判统治者的穷兵黩武。如《玉门关盖将军歌》中有:“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送狄员外巡按西山军》中有:“战士常苦饥，糗粮不相继。胡兵犹不归，空山积年岁。”边地将军的极度奢侈和士兵的食不果腹对比鲜明，令人愤慨。这类作品的思想虽不如高适深刻，且数量不多，却也触及了社会的深层矛盾。

岑参与高适都以七言歌行见长，慷慨悲壮是他们诗歌的主体风格，正如宋严羽《沧浪诗话》所言:“高、岑之诗悲壮。”但较之高适，岑参的诗更富奇丽色彩。杜甫《渼陂行》的“岑参兄弟皆好奇”和殷璠《河岳英灵集》的“语奇体峭，意亦造奇”较准确地概括了其诗活泼奔放、雄奇瑰丽、飘逸峭拔的艺术特色。好奇的个性、传奇的经历，以及大胆的想象夸张、造语的新奇和用韵的灵活多变等，是形成这一特色的主要原因。与高适的“尚质主理”相比，他的诗“尚巧主景”(陈绎《诗谱》)，即更注重艺术技巧，更善于细腻地描摹，用韵也更为灵活，虽然缺少一些深沉的现实感，却多了一层浪漫气息。

在盛唐边塞诗人群中，王昌龄、李颀、王之涣、崔颢等也各有建树。其中，王昌龄(?—756?，字少伯)有“七绝圣手”之誉。他的边塞诗意境开阔，声情激越，富有盛唐边塞诗的特色。“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其四)等均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