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志人小说
魏晋南北朝时期还盛行一类专记人物的轶闻琐事、言谈举止的小说,鲁迅先生称其为“志人小说”,是相对“志怪小说”而言的。这类小说或者又被称为“轶事小说”。志人小说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子书和史书中的记事部分。志人小说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盛行,与当时士族之间爱好品评人物、崇尚清谈的风气又较大的关系,正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言:“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明成毁,决于片言。魏晋以来,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渡江以后,此风弥甚,……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这类小说正是应时代需要而产生的。
志人小说的内容不外乎逸闻轶事、野史杂传、笑话等。较早的志人小说如晋葛洪托名刘歆所做的《西京杂记》就是一部野史,内容庞杂,记述了一些西汉的宫廷制度、风俗习惯、怪异传闻等,也有一部分人物故事,为后世留下了很多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如王昭君因不肯贿赂奸臣而遭和亲的故事、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的故事等。魏邯郸淳所作《笑林》收集了一些民间笑话,主要反映世态人情,讽刺悖谬言行,生动而有趣,它成为后来俳谐文字的发端。记录人物的逸闻轶事是志人小说的主要部分,如东晋裴启的《语林》、东晋郭澄之的《郭子》、梁沈约的《俗说》、梁殷芸的《小说》等,其中大多都已亡佚,我们只能从《太平广记》、《艺文类聚》等一些类书中找到其遗文。《世说新语》是这类小说中流传至今保存较完整的一部,它代表了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的最高成就。
《世说新语》又名《世说》、《世说新书》,宋刘义庆著。刘义庆(403—444),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宋武帝刘裕侄,长沙景王刘道怜次子,继于叔父临川王刘道规,袭封临川王,官至尚书左仆射、中书令。《宋书·刘道规传》称其“秉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招集文学之士,远近必至”。据说当时有名的文士如袁淑、陆展、何长瑜、鲍照等人都曾受到他的礼遇,《世说新语》很可能经过他和这些文人们一道编纂润色。梁时刘孝标为《世说新语》作注,引用古书四百余种,使得不少散佚的古书借此得以保存,同时也丰富了原书的内容。
这部书主要是采拾汉魏至东晋士族的逸闻轶事。按今存最早刊本为宋绍兴八年董弅刻三卷本,共分为三十六门,其中上卷四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中卷九门: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捷悟、夙慧、豪爽;上中二卷都是褒奖的内容。下卷二十三门中情况较复杂,既有褒贬甚明的作品,也有无所褒贬之作。
《世说新语》各篇所记虽是片言数语,但全书内容非常丰富,广泛地反映了这一时期士族阶层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目。全书着力较多的是描写所谓“魏晋风度”、“名士风流”。魏晋名士崇尚自然与风流,玩弄风度,主张不受约束,放任己意,从书中的描述中可见一斑。如《任诞门》记刘伶的放荡饮酒,他虽因饮酒致病,但并不听其妇的戒酒劝告,甚至在神前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然后将夫人所备敬神的酒肉饮尽吃完,醉倒神前。刘伶嗜酒的故事还有一则,是说刘伶纵酒后竟然赤身裸体在室中,人们见了讥笑他,他却回应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
衣,诸君何为入我
中?”同篇还记录王子猷“何必见戴”的故事,曰: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又如《简傲门》写阮籍之清高自傲:
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魏晋还以喜怒不形于色为风度,如《雅量门》写谢安与人下围棋时得知儿子“大破贼”,却“默默无言”、“神色举止不异于常”。魏晋风流所包括的隐逸、清谈,甚至是美好的仪态和超逸的神情等,这些都在作品有所表现。作者对这些逸闻趣事颇感兴趣,将它们收集起来,甚至编辑成集,“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
此外,《世说新语》还有一些篇章揭露了统治阶级的恐怖统治,如《尤悔门》写王导说晋得天下之由,为“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有篇章写王公大臣的残忍可怕,如《汰侈门》写“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因大将军不肯饮酒,石崇竟然连杀三个女子,而大将军竟然毫不为其所动,对一旁的丞相说:“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也有的篇章暴露了豪门士族穷奢极欲的生活,如《汰侈门》讲述王武子为武帝大设豪宴,竟然连武帝都无法忍受其奢华,中途离席:
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
,以手擎饮食。蒸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文中还写到石崇与王恺斗富争豪的情景: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
除以上内容外,也有部分篇章是褒奖正直、爱国、不趋炎附势、忠于友情等一些优秀品质的。
《世说新语》“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具有较高的艺术成就。《世说新语》及刘孝标注共涉人物约一千五百余人,广泛记录了魏晋帝王将相、隐士僧侣在内的各样人物。这些人物在作者的笔下各具特色,栩栩如生,关键在于作者善于抓取人物特征,以细节勾勒人物性格。如《雅量门》描述顾雍下棋时,得知其子丧命的噩耗,虽然痛彻心扉,但却在群僚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极力掩饰,“以爪掐掌,血流沾褥”。作者以一个动作反映出顾雍不愿在人前袒露悲喜的个性。又如《俭啬门》写王戎的吝啬,女儿出嫁后,向他“贷钱数万”,这笔钱对于富甲一方的王戎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女儿回娘家时,王戎即大为不悦,于是女儿马上还钱,王戎才释然,原文“王戎女适裴
,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女遽还钱,乃释然”,不过二十多字,就将王戎的吝啬本性描绘的淋漓尽致。又如同篇写“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一个细节便将王戎那种悭吝、阴暗的本性勾勒出来了。
另外,《世说新语》还擅长用对比的手法来描绘人物。如《雅量门》谢安与孙绰同乘舟海上,每遇风浪,谢安表现得“貌闲意说”,而孙绰等人却“色并遽”、“喧动不坐”,通过对比表现出谢安的从容和雅量。又如《德行门》写管宁割席的故事,通过管宁和华歆见到“片金”的不同态度,以及见到“乘轩冕过门者”不同的态度,表现出其人品的差别。又如《容止门》写潘安与左思一美一丑,以旁人对他们的态度作对比: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善于以具有个性化的语言来表现人物,将记言与记事结合起来,也是《世说新语》的成功之处。如写钟毓、钟会兄弟二人偷饮父亲的药酒:
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因共偷服药酒。其父时觉,且讬寐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
兄弟二人喝酒的表现、被父亲发现后各自陈述的理由都不同,我们从他们不同的行为和语言当中,明显可以看出二人不同的性格,哥哥钟毓性迂,为人中规中矩;弟弟钟会聪慧超群,巧言善辩。作者通过行为与语言结合起来表现人物个性,是十分成功的。
《世说新语》语言简洁含蓄、隽永传神,字里行间常透出机智和幽默。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评鉴说:“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惚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对于其中的一些优秀的篇章,这种评价是肯切的。
《世说新语》是研究魏晋风流极好的史料,它对于魏晋名士,包括他们的活动、语言、性格特点乃至人生追求都有许多细致生动的描述。从文学影响来看,它成为了后世小品文的典范和笔记小说之先驱,对后来的文学创作有深远的影响。《世说新语》出现后,模仿它的小说层出不穷,如唐代王方庆的《续世说新语》、宋王谠的《唐语林》、孔仲平的《续世说》、明何良俊的《何氏语林》、李绍文的《明世说新语》、清吴肃公的《明语林》、李清的《女世说》等;后来也有不少戏曲、小说取材于《世说新语》,如元关汉卿《玉镜台》即出自其中的《假谲门》,其他如《剪发待宾》、《兰亭会》等戏都是取材于《世说新语》的故事;还有不少成语也来源于此书,如咄咄怪事、拾人牙慧、一往情深等;它中间的一些故事成为后来人们为文作诗常用的典故,如“登龙门”、“枕流漱石”等。由是可见,《世说新语》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