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谢灵运与谢

宋武帝刘裕于420年夺取东晋政权而建立刘宋王朝。从439年起，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中国，建立少数民族在北中国的统一政权，与偏安江南的汉族政权对峙。这种南北对峙的局面，直到隋灭陈(589)才告结束，绵延约一百七十年。是为南北朝时期。

由于永嘉之乱后具有高度文化的汉族士大夫和人民随晋室贵族大量南移，在整整一个半世纪的南北朝时代，就文化格局而言，南朝一直是当时中国的经济和文化中心，而北朝一片荒芜，直至庾信北上才有所改观。所以，在这一时期，显示着整个中国诗歌发展趋势的，乃是南朝诗人的创作。

宋刘时代的山水诗代替东晋以来的玄言诗，是南朝诗歌发展的第一个重要变化。诚如《文心雕龙·明诗》云:

宋初文运，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体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这时，由于东汉以来的隐逸之风和清谈品目的盛行，自然界的水光山色大量进入诗篇，使人为之耳目一新。以前间或闪现在诗人作品中的山水踪影，这时在诗中大量的涌现。于是，山水诗就由附庸蔚为大国，而玄言诗则由大国降为附庸。这在诗歌发展史上还是前进了一步。这一首倡之功应推谢灵运。

谢灵运(385—433)，为晋车骑将军谢玄之孙，早年即继承祖父爵位为康乐公，至宋朝降爵为康乐侯。灵运自以门第高华，兼负才能，而在宋王朝未获得重要的政治地位，故常怀郁愤。他凡所任官职如永嘉太守、临川内史，皆荒废职务，一味纵情游山玩水。甚至为了游山而长途远涉，役使数百人，伐木开路，扰乱地方治安，被邻郡误会以为山贼，因此常为朝廷及地方官所纠弹制裁。最后在作临川内史时，因起兵抗拒逮捕而被擒，放逐于广州，终被杀。

谢灵运由于在政治和生活上都没有高尚的理想，只是在声色犬马之外，于游山玩水中寻求感官上的满足，所以，其山水诗很难见出内心的思想感情，很难做到情景交融。下面这首《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还算是上乘之作: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第二层“林壑”四句写得极工细，从林峦沟壑写到天边云霞，从满湖芰荷写到船边蒲稗，不仅路线贯穿，井然有序，而且笔触细腻，毫发毕肖。视角多变，立体感、动态感极强，不啻一幅绝妙的湖上晚归图。像这样用富丽精工的词句把自己目击的山光水色、朝霞夕霏用诗句描绘出来，对于玄言诗统治的诗坛来说，还是带来了新鲜的气息。

在谢灵运的诗篇中，有很多这样的写景好句:

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筿媚清涟。(《过始宁墅》)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溯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

总之，在谢灵运的诗中，精致的山水摹绘、哲理和典实的运用、句法的骈丽，以及字句的过分雕琢，形成其作品瑕瑜互现的现象。

谢灵运诗歌有以下三个特点:

其一，笔下的景物具有客观性，独立存在于人境之外。如前面介绍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林壑”四句，又如《初去郡》:“溯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四句，都是单纯写景，不似陶渊明之将其融合于自己的主观感情中，而与自己的生活连成一片。如陶诗《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四句，只是表现作者从对自然景物的感受中所产生的悠然自得之趣，至如南山是如何之状貌，山气当夕时如何的佳美，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补充。而谢诗则以其真切鲜明的形象，给读者以真实幽美之感，得到山水之美的享受。这样，谢诗在我国丰富的文学宝库中自然应有值得珍视的理由。

其二，他于玄学佛典有丰富的知识，又生活在玄言盛行的时代，所以，其诗有玄言的痕迹，结构上多半用“叙事——写景——说理”的章法，读起来有单调之感。

其三，由于他精于雕琢，所以散见于各篇中有不少“名章迥句”。

继谢灵运山水诗嗣响的是人称“小谢”的谢脁。在介绍谢脁之前，先谈谈风靡齐梁的新诗体。

东晋时期，佛教已盛行中国，佛教的译文亦多。齐武帝永明七年(489)，竟陵王萧子良大集僧侣于京城，造经呗新声。由于原来佛经的梵文是多音节的，并且具有优美的音节性，译为单个的汉字后，为了恢复原来的音乐之美，在诵读时即将每个字读成几个高低不等的音节，由此乃明确地辩析出字的四声。当年周颙、沈约也曾参加了竟陵王这一工作。

在此基础上，周颙始著《四声切韵》。诗人们对这一发现都如获至宝。沈约自称“自灵均以来，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这样自觉地运用声律来写诗，的确是诗歌史上的空前创举，诚如《南齐书·陆厥》所云:

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脁、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永明体。

永明体又称新诗体。永明声律论和新体诗的出现，不但奠定了齐梁文学的基础，而且最终促成了多方面的准备。不过当时诗人大多致力于形式，于内容则平庸乏味，只有谢脁堪称优秀诗人。

谢脁(464—499)，字玄晖，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出身谢氏望族。少好学，有美名。入仕后，受竟陵王萧子良赏识，为“竟陵八友”之一。明帝时官至尚书吏部郞。齐东昏侯永元元年，被人诬陷，下狱至死，年仅三十六岁。曾任宣城太守，故又称“谢宣城”。与谢灵运同族，二人经历也类似，又受其影响，深于山水诗的写作，是六朝山水诗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人称“小谢”，与谢灵运合称“大小谢”。

与元嘉诗人相比，谢脁的诗已显示出不少新的特点。其一，比较重视诗歌的声律之美，讲究章节的清圆和谐。其二，受到新诗体写作的影响，诗歌篇幅往往比较短小，因而呈现出清新雅洁的风格。其三，注意诗歌内在结构的连贯和事理的逻辑，与谢灵运诗歌往往有句无篇有很大不同。如其艺术风格形成的标志性作品《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

这首诗是诗人赴宣州太守任途中所作，诗中刻画春江日暮景色，极为精警工丽。“余霞”四句点面结合，动静相生，而色彩的绚丽与协调更令人美不胜收。整首诗融情入景，营造出整体的意境。这种清新流丽的风格在他的一些小诗中也非常明显。如《王孙游》: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从谢脁的诗歌可以看出演变到唐代律诗、绝句的走向，严羽《沧浪诗话》云:“谢脁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

应该指出的是，除去因作者的思想、性格及修养而导致的遗憾外，谢脁的诗歌所表现出的重声律、雕绘、巧思的特点，其实正是诗歌发展的必然趋势，是一种进步。谢脁诗歌在格上与谢灵运的富艳精工、典丽厚重不同，较少繁芜词句和玄言成份，呈现清新流丽的风格。同时的沈约很佩服，说:“二百年来无此诗也。”应该说，在齐梁这一时期，谢脁是最优秀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