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陶渊明
作为对玄言诗的一种反动,和对游仙诗自身的一大突破,郭璞的《游仙诗》令人耳目一新,使当时被玄言诗笼罩的沉闷诗坛为之一振,钟嵘曾说他“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郭璞生活在晋室南渡之际,这时玄谈之风已侵染到诗坛,当时诗篇都“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郭璞的“游仙”之作,虽表面上仍未免脱去当时玄风的影响,所歌咏的也不外仙道之事,但其所寓藏的个人坎壈不平的情绪,却可令人亲切地感触到。而其辞采之清美,亦有助于其各种情调的渲染,以及对“淡乎寡味”的玄风的抵制。所以郭璞的诗风,在当时寂寞的诗坛上,确是卓越可贵的。惜乎“彼众我寡”,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不过以其闪烁的光辉,划破当时诗坛的黑暗沉寂而已。在某种意义上说,亦可视为陶渊明的先导。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晚年更名为潜。私谥“靖节”。世称“陶靖节”或“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出身没落官僚地主家庭。曾祖陶侃曾任东晋大司马。陶渊明生时,家境已经没落。少时生活贫困,家居读书,多读儒家典籍,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二十九岁时既为生计所迫,又为实现理想,始任江州祭酒。又任过镇军参军等职。四十一岁任彭泽县令,有次州郡派督邮至,需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当即辞职,在官计八十一天。从此隐居躬耕,固守田园。晚年生活困窘,贫病交加。元嘉三年(426),江州刺史檀道济亲来造访,馈以梁肉,渊明不受“嗟来之食”,挥他离去。翌年病终,年六十三。今存诗一百二十六首,散文十二篇,有《陶渊明集》传世。
陶渊明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最伟大的诗人,他的诗歌的思想内容荦荦大者有以下三端:
其一,表现了在极端黑暗的社会里,坚持高远理想和志趣,守志不阿的耿介品格。陶渊明弃官归田,在其一生的生活及对现实的态度上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他之出仕,如其《饮酒》中所说“畴昔苦长饥,投来去学仕”;在《归去来辞序》中所说“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是为了免受饥饿。他终于辞去官职而归到田园,则是因为与世不合。“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饮酒》);“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拟古》)。因此,他之辞官归去而避开其所憎恶的污浊世俗,即显示了他对于当时现实的深切批判。
当诗人尚未离开官场时,总有一种“暂为人所羁”的感觉,心情无法平静下来,以至于“望去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但当他远离了污浊的现实,回到田园中来,却感到获得了归宿,有一种“回归”感。如《饮酒》之五云: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诗人避开了达官贵人的车马的喧扰,在悠然自得的生活中,获得了自由而恬静的心境。
陶渊明归到田园后的生活情况,在其诗中有较充分的反映。如《归园田居》第一首云: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诗人在这里如数家珍般地叙写其住宅远近景物,正表现了刚从尘网中脱身回到自由境地的一种典型的心情。这种爱好都是衬映着他的憎恶而显示出来的,因而也是与当时浇薄的世俗风习迥然异趣的。
在陶渊明的许多诗篇中,我们也看到他对于生活贫困的描写。如他在《咏贫士》中历举古代许多高尚的贫士加以赞颂,即在抒遣自己贫困的怀抱。其二云:“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其三云:“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明确地揭示出他对于自己贫困的看法,即是由于邦无道才贫且贱的。所以陶渊明这一类诗歌的意义,乃在于抒发其心中所藏的孤贫之愤的深层含义,正是对于当时黑暗现实的否定。
更为可贵的是,植根于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他积极地提出理想的社会要求,亦即他在《桃花源记并诗》中所描绘的那种“乌托邦”。那里的生活是富裕、和乐而安宁的:“土地平旷,层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在那里面,一切现象都是很自然的,没有人为的制度。“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即是针对着封建社会的剥削制度而提出的。“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也从反面表明诗人对于人世机巧的厌恶。他最后表示对于这个理想社会的向往,正体现了他希图变革所不满的现实的理想要求。
其二,反映了真切的农事生活。陶渊明一生写作了大量对于农事的歌咏,为我国古代的诗歌创作别开了一个生面。为了生活,陶渊明不得不参加部分农业生产劳动,因而对农业劳动的意义有一定的认识,对农村生活有较深的爱好,于是有关这方面的叙写,就自然地成了他的抒情诗的部分重要内容了。如《归园田居五首》之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首诗写的是诗人亲身参加农业生产劳动的实际情况,表现了一个披着月色,从草木丛生的小径上荷锄归来的劳动者的形象。他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之二中说:“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他对农务这样喜欢,自己拿着工具出发时,还要鼓励农民努力生产,尤其当在广阔田野看到农作物欣欣向荣时,把自己内心的喜悦和农作物充沛的生机融成一片,深刻地反映了作为农事劳动者的特有心情。又如《归园田居》之二云:“桑麻日已长,我土日以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表现了他对农作物收成的密切关怀。《于西田获早稻》诗云:“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不仅表现了与剥削阶级寄生观点鲜明对立的依靠劳动生活的思想,而且表现了不辞辛苦、坚持躬耕的顽强态度。在这些诗中,仿佛农业生产支配了他的整个精神世界,而农村生活中那种淳朴气氛也反映得非常真切。
此外,在陶渊明看来,从事农业劳动还有着特殊的意义,那就是可以避开人世祸患。他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诗中描述了田家耕作之苦后说:“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这里所谓的“异患”,即是不测的杀身之祸。魏晋之世是典型的乱世,在陶渊明以前许多著名诗人如嵇康、陆机、潘岳、郭璞等都惨遭屠杀,即是严重的教训。所以在陶渊明看来,从事农业劳动确实辛苦,却是最安全的道路。
总之,作为一个农业劳动的亲身参与者,以怡然爱好的心情,把农村生活如实地大量写入诗中,这是陶渊明在我国诗歌史上创举。
其三,融注感情的景物描写。陶渊明诗歌内容的又一方面,在于以对农村生活喜爱的心情,写下了许多优美的农村自然图景。此类诗句散布在他的众多作品中,不胜枚举。如《归园田居》之一中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和“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饮酒》之五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怀古田舍》之一中的“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读山海经》之一中的“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拟古》之三中的“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中的“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和郭主簿》之二中的“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在描写自然景物方面,陶渊明表现着与当时一般诗人不同的特色。首先他不像当时作者那样极力追求形似,着重于客观的摹绘,而是在对自然景物的叙写中,融注着自己的生活感情,使景物图画上涂上自己的主观情调,这就赋予了诗中呈现的自然景物不是着意于形貌的刻画,而是随意于神貌的点染,因而他诗中的画面不现雕琢痕迹,而具有旷远的精神;加以诗人语言风格的朴素自然,与浑然淡远的自然图景相得益彰。
陶渊明的诗歌在艺术上具有独特的风格和极高的造诣。古今论陶诗者,均着重一个“淡”字。宋人叶梦得《玉涧杂书》认为陶诗全是性情的流露,故而直率自然:“陶渊明真是倾倒所有,借书于手,初不自知为语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金人元好问《论诗绝句》论陶诗亦云:“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亦持相似观点:“渊明托旨冲淡,其造语有极工者,乃大入思来,琢之使无痕迹耳。后人苦一切深沉,取其形似,谓为自然,谬以千里。”上论均极有见地,陶诗平谈风格的形成,既是其倾倒性情的结果,也是其返璞归真的努力使然。更准确地说,陶渊明总是通过朴素的语言,白描的手法,直率自然地描绘来抒写情怀,故能使人感到读来毫不费力,真实亲切,如临其境,如历其情,一切都好像是从胸中自然流淌出来,不见一丝斧凿痕迹。如《读山海经》第一首: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完全是白描的手法,语言十分平淡,读来只觉得接触到一片生活情景!
但是,陶诗的平淡并非浅薄;相反,总是蕴藏着一种深意,有着深厚的现实生活基础,使人感到淳厚有味,用语平常而又妥贴精粹。如《和郭主簿》之二中的“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一个“贮”字,把浓密的林阴写活了,仿佛它是可以贮存,可以舀取的一瓮清泉。又如《归园田居》之一中的“暧暧”与“依依”二词,前者写出远村暗淡、迷蒙,后者写出炊烟的轻柔、隐约。再如《时运》之一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一个普通的“翼”字,逼真地写出温煦的南风抚弄禾苗的情景,生机盎然。因此苏轼《与苏辙书》云:“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也认为陶诗“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
与平淡而醇厚的特色相应,陶诗往往还富有意境之美。这在他的田园诗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他的田园诗和谢灵运的山水诗很不相同。谢诗往往只给人一幅幅客观的山水画面,陶诗却在使人接触到田园景物的同时,而引人到一种境界中去。近人王国维《人间词话》就曾以陶诗为例,说明他的美学观点: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王国维举陶诗为“无我之境”的典型,正说明陶诗已臻高境。
至如造成这种高远境界的原因,论著多认为是基于他在创作时并不是随意摄取田园生活的影像,而是把那些最能引起自己思想感情共鸣的东西摄取到诗中来,在平凡的生活素材中含有极不平凡的思想意境,它潜移默化,使读者感到亲切,又感到崇高。
陶渊明的诗歌在当时并没有受到注意,到了梁陈时期,钟嵘、萧统才开始重视他。然而《诗品》将他列为中品,《文选》选录他的作品也不过寥寥数首,评价均十分有限。可是从唐以后,却越来越得到人们的重视,在我国文学史上产生了深广的影响。首先,陶渊明建立起田园诗创作的优秀传统,田园诗从此成为中国古代诗歌的主要类别之一。到唐代出现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田园诗派以后,田园诗派就成为中国古代诗歌的主要流派之一。其次,陶渊明的艺术影响同样是广泛的。从南朝文人鲍照、江淹作了学陶体的诗歌以后,历代“拟陶”、“和陶”相沿成风。除唐代诗人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等都是陶渊明的田园诗传统的直接继承者外,历代有成就的诗人都表示过对他的艺术的企羡。李白云:“何时到彭泽,狂歌五柳前。”杜甫云:“焉得思如陶谢手。”白居易云:“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陆游云:“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才华横溢的苏东坡则认为“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如其为人,实有感焉。”(苏辙《追和陶渊明诗引》)故一再写“和陶”之类的诗篇,以寄千古向往。可以说,陶渊明的诗风对于后世影响之巨大,在中古诗人中是无可与之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