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太康复兴

从晋武帝司马炎的太康年间起，约有二十多年时间，是紧承建安至魏末的又一个诗歌繁荣的时代。钟嵘《诗品序》云:“太康中，三张(张华、张载、张协)二陆(陆机、机云)，两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除钟嵘所提及之外，傅玄、王讚，孙楚等人，也各有为人称道的名篇。然而，由于西晋的士族制度加深了阶级鸿沟，士族文人远离社会和人民，文学发展到西晋开始了明显的转度，“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文心雕龙·情采》)，“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文心雕龙·明诗》)，文人们的创作缺乏现实内容，走上了追求形式华美的一途。这方面的代表作家有陆机和潘岳。

陆机(261—303)，字士衡，他的祖父逊和父抗都是吴国的重臣。吴国亡时，机年二十，乃闭户读书十年，于太康末与弟云同到洛阳，大为张华所赏识，时有“伐吴之役，利得二俊”的说法。机自负才名，后投身政治半争，为成都王率大军与长沙王战，大败，为小人所诬，与弟云同为成都王所族诛。

陆机在文学上的成就主要是文论作品《文赋》，他的诗歌则以其丰厚的学问和高度的艺术技巧见长，这对于以后文学创作极力追求形式的精美是有着重大影响的。陆机写得较好的作品有《赴洛道中作》: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形象地写出了诗人去国远行途中的一些亲身感受。但总的说来，陆机大多数诗内容贫乏，无非是士大夫的一般感慨，却竭力追求词藻和对偶，结果流于堆砌呆板，繁冗乏力。

潘岳(247?—300)，字安仁，荥阳中牟(今河南开封附近)人。晋惠帝时，一些文人名士趋附权臣贾谧，有二十四友之目，“岳为其首”。赵王伦执政时，为孙秀所害。

史载潘岳“善为哀诔之文”，大概生性多愁善感，他的《怀旧赋》、《寡妇赋》、《哀永逝文》等都写得一唱三叹，十分动人。他的诗歌亦以善叙哀情著称。如名作《悼亡诗》三首为人所传诵，后世专以“悼亡”为哀悼亡妻的诗题即由此而起。全诗为在其亡妻丧服已满后所追写。作者对于亡妻的哀念，主要从时节变易的感觉及日常生活事物的接触中抒发出来，由这一切感触引起对于死者生平的追念和想象，因而产生不能自已的悲伤。其中如“帷屏无仿佛，翰墨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写物在人亡之感，“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写沉浸于悲哀之中不觉冬去春来的感受，都很刻画细微，凄婉动人。

潘岳与陆机齐名，其诗与陆机一样缺乏深厚的内容，词采华艳而铺叙过多，往往平缓繁冗而缺乏含蓄。因此潘、陆都是当时形式主义诗风的代表人物。

在形式主义诗风盛行的太康时期，能继承和发扬“建安风骨”的传统，中流砥柱，写出了有充实内容且有刚健风格的作品的作家，是杰出的诗人左思。

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今山东临淄附近)人。大约生于魏废帝时代，卒于西晋末年。左思出身寒素，晋武帝时，妹棻以才名被选入宫，全家迁居京师。官秘书郎，以《三都赋》显名当时，有“洛阳纸贵”之誉。后列名贾谧二十四友之列，谧被诛，乃退居宜春里。太安中，张方纵暴京师，遂全家逃难去冀州，数岁而死。

《文心雕龙·才略》云:“(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左思现存的诗只十四首，都精美可观。其中《咏史诗》八首，可推为这一时期的顶峰之作。在这一组诗中，我们可充分感到作者卓越的情操、洋溢的才华，及再现的建安时代的慷慨之气。它们虽是“咏史”，而实质仍是“咏怀”，乃是作者借古代人事以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

从这组诗中，首先我们感到诗人具有不凡的功业理想和高尚的远离荣华的情操，如其一: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作者虽然才识卓荦，但由于出身寒微而得不到门阀社会的重视。于是，诗人将笔锋转向了对门阀制度的揭露和抨击。如其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全诗前半以贴切而形象的比喻揭露了门阀社会的不合理，后半更指出其劣根性由来已久，足可发千古长叹。这种对于现实的愤慨之情，的确是建安风骨的再现。

诗人不只揭露了门阀制度的腐朽，而且于字里行间闪烁着强烈的反抗精神。如其五: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这首诗势如奔马，交织着愤慨、不平和失望。更值得注意的是，诗中不仅抒发了自己的感情，而且出现了自己的形象。这一点，对于怀古诗来说，还是比较罕见的。

钟嵘《诗品》评价左思《咏史诗》说:“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所谓“典”，即是多引史事;所谓“怨”，即是发泄对现实的不满。这当然是“建安风骨”的继续和发扬。由于左思笔力矫健，情调高冗，气势充沛，而且对偶、词藻均很讲究，运用圆熟，所以他的《咏史诗》无论思想意义抑或艺术价值都堪称当时的高峰。

此外，左思还有《娇女诗》，以现实主义的描写手法，使用俚语叙写家事，生动地描绘了两个小女孩的天真情态，对后世作家影响亦大，唐代李商隐等均有仿作。

这一时期的作家还有张协、刘琨、傅玄、郭璞等。张协(255?—310?)，字景阳，他能在日趋雕琢繁缛的诗风里保持“文体华净”，写景状物都很形象，是颇为难得的。如《杂诗》中“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四句，通过景物的描绘来表现思妇的深切怀思，笔墨有序，手法在当时是颇为别致的。

刘琨(270—317)，是略后于左思的有成就的作家，现存诗歌虽只有三首，但都是作者保卫中原的战斗生活的写照，有丰富的现实内容和深厚的爱国感情。尤其是《重赠卢谌》，表达了作者英雄末路的悲婉情绪，结尾“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壮怀沉郁，具有震撼读者心灵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