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屈原与《离骚》、《九歌》
从《诗经》编成后到屈原之前,将近二百年的时间,诗歌在社会精神生活中基本消失,屈原的出现,不仅使诗坛重整旗鼓,而且使诗坛从此出现了诗人。在他之前,虽然产生了无数的诗歌,但作者十分分散,而且基本上只是偶然的写作,屈原才开始自觉地用一生的思想感情去创作诗歌,并且第一个形成了独具个性的创作风格,因此可以说,屈原是我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个诗人。他的诗歌创作,开创了我国诗歌史上从集体吟唱到个人创作的新纪元。
屈原完善了《诗经》中比兴的艺术表现手法,将主客体游离的类比手法改造为主客体融合的整体象征手法;发展了艺术意境的创作方法,将《诗经》静态的、平面的艺术意境改造为动态的、纵深的艺术意境。屈原拓展了艺术的想象空间,将艺术想象力发展到一个全新的高度,为诗歌装上了想象的翅膀,为后世的诗人开辟了艺术思维的新视角。屈原还丰富了语言的表现力,其瑰丽多姿的辞藻展现了语言本身具有的形式美。
在诗歌体裁的发展史上,屈原同样作出了重大贡献。中国诗歌从四言诗到五言诗,屈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阶段。他从现实生活出发,从民歌和其他文学形式中汲取了新鲜血液,不再受四言诗的束缚,灵活多变地采取了新的诗歌形式。他作品中的五字句或六字句,基本上还是一种齐言诗,为四言诗向五言诗过渡作了充分的准备。
站在先秦诗歌高峰上的屈原,以其引人入胜的作品和近乎完美的手法,深入地影响了后代作家的文学创作,从他的艺术风格到具体的表现手法,都得到作家们的不断仿效和发展。同时,他不仅开创了诗歌的新局面,而且以其高洁的人格,不屈的意志,广泛地影响了后世作家们的精神。
屈原以身殉国后,受他影响的“楚辞”作家宋玉、唐勒、景差等人中,宋玉成就最高。他的《九辩》也是一篇比较出色的“楚辞”作品,借悲秋抒发了贫士失职而不平的感慨,塑造了一个坎坷不遇、憔悴自怜的才士形象。但宋玉作品不同于屈原的是,情感的表现比较散漫,不够凝炼,也不讲究跌宕起伏的节奏,语言也更加散文化,句式多变,长短错落,“兮”的位置不断变化,是介于诗歌与散文之间的一种新的文学体裁,可以说是上承屈骚下启汉赋的转折之作。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诗作,全诗共有三百七十多句,是中国文学史上最长的抒情诗。“离骚”二字的含义一般认为是司马迁所解释的遭遇忧愁的意思,现代游国恩先生认为“离骚”与“九歌”一样,都是楚国的乐曲名,这种观点也是值得重视的。《离骚》的创作时间,历代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是作于屈原被楚怀王疏远时期,地点极有可能是汉北。
《离骚》的内容有诗人自传的性质,诗人在为“美政”奋斗并失败的过程中全面表现了诗人的思想感情和精神风貌。全诗可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从开头至“岂余心之可惩”。这一部分,诗人用基本写实的笔法自述生平和志向,但在现实中却受到君主的怀疑和群小的排斥,他的抱负无法施展。逆境中,诗人心情苦闷彷徨,但仍矢志不渝,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坚持自己的理想,砥砺个人的品行,并为自己的坚贞不屈感到骄傲。
第二部分从“女媭之婵媛兮”至“蜷局顾而不行”。这一部分,诗人用幻想的笔法,展开想象的翅膀,把众多的历史事件与神话传说糅合在一起,在奇幻的天国中遨游求索,暗喻着诗人追求真理的苦难历程以及不屈不挠的顽强意志。最后,理想破灭,重新回到黑暗的现实。
最后一段结尾,诗人表达自己的心声,虽然理想不能实现,也决心不改初衷,决定效法先贤,保持自己的高洁人格,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离骚》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座丰碑,它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主要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离骚》以多方面的艺术手法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坚贞高洁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表现了诗人傲岸不群的伟大人格、顽强不屈的斗争精神和伟大的爱国主义情怀。这种人格和精神,成为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在当时,屈原以极富个性特征的情感表现方式唱出了时代的心声,因此《离骚》是一部既有时代感又有历史感的划时代的诗歌巨著。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离骚》创造性地发展了《诗经》的比兴手法,将一个个物我一体、含义深长的艺术意象构成一个具有整体性的象征系统。《诗经》中,意象的主客体还有区分,比兴中的客体与主体存在一种类比关系,但在《离骚》中,主客体已经浑然一体,主体的精神和情感与客体的景物完全无法分辨彼此,客体中已经浸透主体的情思,使艺术意象的内涵更加广泛和深邃。
在语言艺术上,《离骚》的语言瑰丽多姿,风格超迈,沉重时,愁肠寸结;昂扬时,荡气回肠。一起一伏之间,犹如强烈的鼓点在敲打着人们的心灵,极具艺术张力,让人感受到一种悲壮、崇高的美。这种跌宕起伏的节奏与层次分明的结构自然融合,这种融合使诗歌极富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
在艺术意境的创造上,《离骚》的叙事完全以抒情为目的,叙事生动出色、变幻莫测,表现出一个流动不居、神奇幻丽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情感紧密融合,共同构成一个沉郁幽深、余韵绵绵的艺术意境。
《离骚》拓展了艺术想象在艺术创造中的作用,它表现出的丰富多彩、出人意表的艺术想象力,具有极强的艺术魅力。出色的想象力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创新与发展的基础,是民族文化富有生机活力的表现,屈原自觉运用和表现出来的异常活跃的艺术想象,是他对民族文化作出的另一个伟大贡献。
《离骚》开创了一个诗歌的新时代,它是屈原发自肺腑的心灵之歌,向后人展示了一位哲人的胸怀和理想。它以沉甸甸的历史内涵、丰富多彩的艺术想象、瑰丽惊人的辞藻铺陈、炽热烁人的伟大胸怀构成了一个真善美高度统一的艺术世界。
《九歌》是屈原以祭祀歌曲形式写成的一组优美的抒情诗。“九歌”是一个古曲名,前人认为屈原流放时期改编了民间祭祀歌曲,袭用了这一名称。这种看法不确,从现在楚地出土的文物看,祭祀各种神灵是楚国贵族的普遍习俗,“九歌”可能是楚国贵族以娱神为目的的祭歌的统称。传说“九歌”来源于“九天”,它本是神的歌曲,“九歌”即“九天”之神的歌曲,“九天”即天的最高层,因此“九”即可代指天,也可代指神。所以,“九歌”也可以说是神歌。
《九歌》共有十一篇,九篇祭祀特定的神灵,《国殇》泛祭阵亡将士,最后一篇《礼魂》是送神曲。祭祀特定神灵的九篇中,《东皇太一》、《云中君》、《东君》、《大司命》、《少司命》祭天神,《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祭地祗,加上祭人鬼的《国殇》,《九歌》共祭祀了三类神灵。
《九歌》是祭祀歌曲,但与《诗经》的祭祀歌曲很不一样,《诗经》的祭祀歌曲多庄重而板滞,肃穆而神秘,人与祭祀对象相隔遥远。而《九歌》却显得亲切宜人,人与神灵之间亲密无间,因为它的神灵都被赋予了人的情感,与人一样,有着对生命的执着追求。因此,《九歌》中的神灵都被塑造成为一个个鲜活的艺术形象。
《九歌》充满了美丽的幻想,凝聚着人类最美好的感情,是一组至今散发着迷人的艺术魅力的诗歌,它在艺术上达到了难以企及的优美境界。我们可以从下面三首诗中去感受它的艺术魅力。
《少司命》: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孔盖兮翠$,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这是一首人神恋歌,反映的是原始对偶婚时期的婚姻关系,灌注的却是战国时期的悲情。结构情节婉转流动,叙述角度不断转换,给人一种变动不居、漂浮迷离的感觉,使人深入其中而意乱情迷。但这种流动的情景、流动的感觉却组成一个完美的而且不断渗透至骨髓的优美境界。尤其是当那一种一见钟情的相见之欢与依依惜别的别离之愁交织在一起时,虽然没有对读者形成巨大的情感冲击,却留下一种惆怅莫名、若有所失的余韵。“悲莫悲”二句被推为千古情语之祖,道出人间悲欢离合的生活哲理,整首诗情感复杂,但层次分明并贯穿于所有的场景之中。
《九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芬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
;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是一首忧伤动人的失恋悲歌。凄婉缠绵,感情沉郁;惆怅之情,溢于言表。情景交融,文辞雅丽,活画出一个失恋少女的情态。从结构上看,诗写了山阿、山上、山间三个场景,气候从晴朗到阴晦再到雷雨大作。主人公的心情也一波三折,从盛装赴约的喜悦,到等候爱人的焦灼,最后进入失恋后的孤独与惆怅。情感的变化伴随着场景与气候的变化,相互交融,密不可分,共同构成一个完美的意境。最后一段,场景环境的描写更衬托出少女无限的忧愁和无尽的惆怅,收得余韵悠长,缠绵不已。全诗文辞雅丽,节奏起伏,音韵和谐,优美动人。
《九歌·国殇》:
操吴戈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是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战歌,也是中国诗歌中最早显示出悲壮美的杰作。全诗结构层次分明,情景交融,叙赞结合,有一种悲愤莫名的气势。全诗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描述激战的过程及楚军将士英勇战斗、血染沙场的情景。头四句描写了一个阔大激烈的战斗全景,使人仿佛置身于羽箭纷飞、杀声震天的战场之中,战斗的残酷激烈、秦军的强大凶猛以及楚军将士英勇顽强、慷慨赴死的战斗意志,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力。接着“凌余阵”以下四句,描写楚军失利的悲壮场景,叙述角度从全景推至近景,着重描写一位将军奋不顾身地指挥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时的悲壮形象,绝境中方显英雄本色。最后两句又推到全景,描写战后的战场,楚军将士全体殉国,阴沉的天空宛如一块巨大的岩石压在人们的心上。第二部分表达的是对阵亡将士的深切悼念,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和英武形象,更使人不禁悲从中来,他们舍身为国的牺牲精神,将使他们在鬼中称雄,将获得人民永远的钦佩和无限的景仰!
从前面三首诗中,我们可以略窥到《九歌》在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
在语言风格上,除《国殇》外,《九歌》的大部分篇章一改《离骚》沉郁顿挫、悲壮崇高的特点,转为幽雅精致、气韵悠长。节奏仍然跌宕起伏,但幅度要柔和得多。押韵更讲究音韵和谐,琅琅上口。
在艺术结构上,仍然是《离骚》那样叙述层次分明,情节宛转流动,但叙述角度却不断转换,时而全景,时而侧面,时而深入主人公内心,不同于《离骚》纯从主人公角度着笔。
在刻画人物形象时,更加精雕细刻,特别善于活灵活现地描绘人物的内心世界,笔触深入人物心理、情感的细微变化之中,并善于用景物构成的环境气氛烘托人物的情感,使情感的抒发更显得细致悠长。
在艺术意境的创造上,作者描绘景物环境时,喜欢将其动态化、奇幻化,并善于将这种不断变化、扑朔迷离的景物环境与流动不居、起伏不定的人物感情始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个瑰丽缥缈、余韵绵绵的艺术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