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在拙作《秦始皇大传》撰写过程中，隋炀帝的形象不时地呈现在笔者面前。隋炀帝和秦始皇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有其相似的结局，也有其相似的业绩，同时又有其相似的长期不公正的评价。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天下，隋炀帝还在晋王时，就出任平陈统帅，一举灭掉陈国，结束了自东汉以来，三国到南北朝长期南北对峙、分裂的局面，这是继秦始皇之后，又一次影响深远的统一活动。它为此后数百年的统一局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功勋可与秦始皇媲美，并非过誉。

可是，人们在谈及此二帝时，总是把他们视为绝顶坏的皇帝，把秦始皇骂为暴君的代表，而隋炀帝更是被骂得一无是处，说他是荒淫无道的暴君，是奢侈无度践踏江山的浪荡子。

隋炀帝究竟是怎样一个帝王？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笔者的心头。《秦始皇大传》付梓之后，笔者即翻阅了《隋书》、《北史》、新旧《唐书》以及《资治通鉴》有关隋炀帝的记载，深感隋炀帝并非平庸无能的等闲之辈，而是一位很有作为的盛世雄主。于是着手搜集资料，准备撰写《隋炀帝大传》。

1990年年底，留学美国的孩子询问我的近况时，我提及拟撰《隋炀帝大传》一事，孩子惊讶地说了一句：“隋炀帝是暴君，又是淫君，恐怕不值得为他立传。”显然这是一种带有偏见的传统的观念。后来，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说：隋炀帝死后，被后人诟骂，但在他手中完成的南北大运河，却默默地为中国社会的发展贡献着力量。隋炀帝的一生中，作了不少有利于中国古代文化、经济发展的事业，对促进历史发展是有贡献的。在信中，我还罗列了六个“最先”：

最先平定南陈，一统天下，结束了自三国以来近四百年的分裂局面；

最先开凿了世界上第一长的南北大运河；

最先建立了“过于秦汉”和唐宋的疆域；

最先颁布“无隔夷夏”的开放政策，接待外国使团和派出使者；

最先在法律中废除了“十恶”之条，宽减了刑罚；

最先建造空前精巧的用于收藏古籍的图书馆，并恢复学校，创置科举制度。

看来孩子是被我列举的这六个“最先”打动了，半个月后，接到孩子的来电，他热情鼓励我说，这是很值得立传的皇帝，并在电话中表示将来出版经费如有困难，他愿意资助。小孩的来电，给我很大的鼓励，当然，这不是看中有万把块钱的资助，而是听到孩子有所转变的话语，他说：“原来受到传统偏见的影响，看了几个‘最先’的功绩，足可说明隋炀帝‘功大于过’。应该尊重史实，有必要把长期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还历史本来面貌。”小孩一席带有代表性的意见，坚定了我的决心。

看来，千百年来，隋炀帝的形象确实被颠倒了，他那足以追继前烈的功绩，被其暴君、淫君的罪名所玷污了。作为暴君的证据之一，便是“和诗杀人”事件，谓薛道衡和隋炀帝和诗，薛道衡的诗句超过了隋炀帝，隋炀帝竟将他诛杀。如此看来，因一首诗而杀人，真可谓是摧残文化的暴君。事实果真如此吗？一查《隋书》并非如此，薛道衡之死与和诗无关。《隋书·薛道衡传》作这样的记载：隋炀帝继位后，薛道衡上《高祖文皇帝颂》，隋炀帝看后很不高兴，他对苏威说：“道衡致美先朝，此鱼藻之义也。”鱼藻为《诗·小雅》篇名。《诗序》以为刺幽王，“言万物失其性”，“故君子思古之武王焉”。这里很清楚地点明：隋炀帝不高兴是因为薛道衡在对隋文帝的颂词中有讽刺的意味，即以竭力赞美隋文帝的办法来贬低隋炀帝。不久，朝臣正议定新的律令，议论多时，仍未能定稿颁布，薛道衡又对朝士说：“向使高颎不死，令决当久行。”其意谓，假使当初高颎不死，新律令早就会决定下来，而且颁布实行了。有人将此言报告隋炀帝，隋炀帝听后大为恼火，谓“汝忆高颎邪”，认为薛道衡还在思念着高颎，就令其自尽。

把薛道衡之死看成是隋炀帝对文化的摧残，不足为证。隋炀帝对于古代文化的保护，在史书上有不少记载。如《隋书·经籍志》有云：“炀帝即位，秘阁之书，限写五十副本，分为三品：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于东都观文殿东西厢构屋以贮之，东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又聚魏已来古迹名画，于殿后起二台，东曰妙楷台，藏古迹；西曰宝台，藏古画。又于内道场集道、佛经，别撰目录。”

每当看到这里，隋炀帝给人一种英明君王的形貌。在古代帝王中，像隋炀帝如此喜爱图书字画，如此保护古籍名画是少有的。正由于隋炀帝采取了一套搜集和保管图书的有效措施，尽管隋代时间不长，但《隋书·经籍志》中所记录的图书相当完整。这是隋炀帝在中国历史上留下的一个不可磨灭的功绩。

至于淫君又怎么看呢？中国历代帝王，把成百、成千甚至上万名青年妇女，关入深宫，供自己奴役玩弄，就连贵族官僚也妻妾成群，实为寻常之事，正是剥削制度的罪恶之一。可以这样说：无君不淫！隋炀帝也不例外。当时的后宫编制是：后一，夫人三，嫔九，婕妤十二，美人、才人十五，宝林二十四，御女二十四，采女三十七。隋炀帝有声色之好，内宫多蓄美女，但是并不为最。后世有文说隋炀帝荒淫，夺兄弟之妃妾，可翻阅《隋书》和《北史》均未讲过隋炀帝有夺纳兄弟妃妾之事，而唐太宗杀其弟元吉后，却将元吉妃杨氏纳入后宫。再与汉武帝相比，武帝要骄淫得多，他的两位皇后失宠被废，宠妃无数，及至晚年，好仙道，喜房中术，纵欲不禁。隋炀帝虽亦好色，但与正宫萧皇后仍相守终生，“帝每游幸，后未尝不随从”（《隋书·后妃传》）。

笔者在此决非为隋炀帝开脱罪名，旨在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把隋炀帝作为一个帝王，与历代帝王放在同一天平上，加以衡量，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看了有关隋炀帝的记载之后，深感隋炀帝并非平庸无能之辈，早在做晋王之时，就曾率领大军平南陈，继位之后，更欲有所作为，在他统治期间，先后征服了南越、流求（今台湾），降和东突厥，收服吐谷浑，隋朝的疆域扩大，四裔民族也与汉民族和好，《隋书·炀帝纪》说：“炀帝爰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中，昆弟之中，独著声籍。”即位之后，“地广三代，威震八纮，单于顿颡，越裳重译”。对隋炀帝的武功给了充分的肯定，连对隋炀帝成见很深的司马光也不得不承认，隋氏之盛至隋炀帝极矣。

隋炀帝被全面否定和丑化，概源于唐而盛行于后世，唐王朝为了炫耀自己文治武功，不免要大肆渲染隋炀帝的暴淫。明确了这些，更增添了我对隋炀帝“还历史本来面貌”的责任感。

此后，又是熬了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其艰辛之劳作是不言而喻的。

这里还要感谢著名画家刘旦宅先生对我的鼓励。刘先生曾为拙作《秦始皇大传》扉页作秦始皇画像。当他知道我在撰写《隋炀帝大传》时，他鼓励我说：“你又进行一项填空白的工程。”刘先生四易其稿，专门为本书封面绘制隋炀帝画像。苏州大学出版社总编辑徐斯年、责任编辑耿曙生以及特约编辑司马亮为本书提出不少修改意见，许政泓先生为本书设计封面并绘制插图，在此一并表示感谢。实因本人水平有限，书中疏漏、错误在所难免，诚望诸君不吝赐教。

著者于1994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