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经通西域之起因
要深切地了解隋炀帝经通西域的始因及其造成的后果,不妨先看一看隋炀帝执政期间出现的一股“朝贡”景象,即西域诸国相率入隋朝贡。据《隋书·西域传》载:
高昌国,“大业四年,遣使贡献”,且“令使人贡其方物”。
康国,“大业中,始遣使贡方物”。
安国,“大业五年,遣使贡献”。
石国,“大业五年,遣使朝贡”。
焉耆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龟兹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疏勒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于阗国,“大业中,频遣使朝贡”。
䥽汗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吐火罗,“大业中,遣使朝贡”。
悒怛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米国,“大业中,频贡方物”。
史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曹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何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乌那曷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穆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波斯国,“炀帝遣云骑尉李昱使通波斯,寻遣使随昱贡方物”。
漕国,“大业中,遣使贡方物”。
附国,“大业中,来朝贡”。
总之,“大业年中,相率而来朝者三十余国,帝因置西域校尉以应接之”。“自是西域胡商往来相继”。所言“相率来朝”,是对隋炀帝经通西域的积极而热烈的反响;所言“胡商往来相继”,更是说明了经通西域对活跃经济的积极作用。从“职贡图”可以想见当年的“往来相继”的景象。这是继汉武帝之后,中原与西域往来的又一次高潮。
此为隋炀帝经通西域的结果。隋炀帝经通西域的起因何在?有的人认为隋炀帝专是为了得到西域珍宝。《隋书·裴矩传》就持这种观点,说隋炀帝听了裴矩“胡中多诸宝物”的鼓吹后,便决心通西域。此说不确,隋炀帝本人也不是见“宝物”就贪的。是否接受西域宝物,要作经济政治上的权衡。《隋书·西域传》有隋炀帝拒绝贡献珍物的记载:大业五年,附国王“又遣其弟子宜林率嘉良夷六十人朝贡。欲献良马,以路险不通,请开山道以修职贡。炀帝以劳人不许”。对于一个古代帝王来说,不应该要求他没有欲求,但是,能把自己的欲求置于发展经济之下,“以劳人不许”,这本身就是头脑清醒的表现。即使说隋炀帝有索取珍宝的动机,也并不能看作经通西域的主要原因。应该说,隋炀帝经通西域有其雄才大略,更有其经济、政治和军事等方面的原因。

职贡图

《隋书·地理志(上)》书影
其一,经济发展的原因。前几章已述,经过隋文帝的大力发展和劳动民众的辛勤努力,短暂的二十多年中,社会经济迅速发展起来。在开皇中就呈现出“中外仓库,无不盈积,帑屋既充,积于廊庑之下”的繁荣景况。到了大业时,“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洛口仓,华州永丰仓,陕州太原仓,储米粟多者万千石,少者不减数百万石,天下义仓,又皆充满”(《通典》卷七《食货典》),成为“魏、晋以降之未有”的殷富奇迹。农业的发展,又为工商业的发展繁荣提供了必要的物质条件。当时的商业城镇遍布全国,如四川蜀郡,“水陆所凑,货殖所萃,盖一都会”;丹阳,“人物本盛”,“率多商贩”;京口“亦一都会”;宣城、毗陵、吴郡、会稽、余杭等郡,“珍异所聚”,“商贾并凑”;南海、交趾,“多犀象瑇瑁珠玑,奇异珍玮,故商贾至者,多取富焉”;南郡、襄阳,“皆为重镇,四方凑会”(《隋书·地理志》),等等。所以,当时出现了众多的富商大贾,到了隋炀帝时,富商大贾就更多了。如东都营建成后,隋炀帝一次就徙天下“富商大贾数万家”,由此可以想象当时商业之繁荣。《隋书·食货志》载:“炀帝即位,是时户口益多,府库盈溢。”又谓:“炀帝嗣守鸿业,国家殷富。”《资治通鉴》一八○卷及一八一卷亦称“时天下承平,百物丰实,甲士五十余万,马十万匹”,“隋氏之盛,极于此矣”。
所以说,隋炀帝经通西域是有所凭借的,即凭借“百物丰实”的经济实力,并企求通过经通西域进一步促进经济的发展。有人说,经通西域是因为隋炀帝是一个“宏放之主”,有“掩吞秦汉”之欲。当然不能排斥隋炀帝个人的雄才大略,但是没有巨大的物质力量,也是不能成为现实的。经通西域之所以发生在隋炀帝手上,而不在魏晋南北朝开始,也不在隋文帝之时进行,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经济力量的强大。因为到了隋炀帝大业年间,经济发展达到“极盛”时期,所以,隋炀帝经通西域的根本原因在于促进经济的发展。
其二,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原因。李延寿在《北史》载道:自魏晋丧乱,“及于周齐,不闻有事西域者”。甚至“隋开皇、仁寿之间,尚未云经略”(《北史·西域传》),这里有其诸多因素,其重要的一条便是分裂争雄,史载“魏道衰败,祸难相寻,周、齐抗衡,分割诸夏”。在此情况下,中原王朝是无力顾及西域的,而隋文帝初期,由于“中原多故”,经济薄弱,也力不从心。等到条件具备时,他又人到暮年,来不及去做这些事情。当时,隋文帝采取的原则重在“守御”,他认为要想安国宁边,只有深沟高垒,严治关塞,将少数民族与中原隔开来,以免发生纠纷。他明确指出:“皇王旧迹,北止幽都,荒遐之表,文轨所弃。得其地不可而居,得其民不忍皆杀,无劳兵革,远规溟海。……广辟边境,严治关塞,使其不敢南望。……制御夷狄,义在斯乎!”(《隋书·北狄传》)这种“守御”是决定于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隋炀帝却采取了裴矩关于“混一戎夏”的主张,他认为少数民族和汉民族没有什么天壤之别,完全可以自由往来,华夷不仅要结为一家,等同兄弟,而且要受同一个政权之管辖,使四海九州走向一统天下。只有这样,民众才能乐居,天下才得安宁。这一观念本身是符合中国历史发展的大趋势的,因为中国的历史就是一步步走向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过程。大业七年(公元611年),西突厥处罗可汗归隋,隋炀帝与其言道:“往者与突厥相侵扰,不得安居。今四海既清,与一家无异,朕皆欲存养,使遂性灵。譬如天上,止有一个日照临,莫不宁帖;若有两个、三个日,万物何以得安。”(《隋书·北狄传》)这番话集中地表达了隋炀帝“混一戎夏”的思想,也反映了以汉族为主体组成“一家无异”的民族大家庭的愿望。要实现“混一戎夏”,诸族一家,就得制止侵扰,消除边患。隋文帝虽然征服了东突厥,但西突厥的强盛又给隋造成新的威胁。隋炀帝大业初年,西突厥处罗可汗仍然无宾服之意,而吐谷浑“职贡不修”,与之抗衡,而且吐谷浑近在国门之外,最容易长驱直入,兵临京城。又靠近河西走廊,使西域诸“族为其拥遏,故朝贡不通”(《隋书·裴矩传》)。因此,要彻底征服西突厥和吐谷浑,就必须争取西域诸族的臣服。这样,一方面可切断西突厥与吐谷浑势力的联合,使其各自孤立,以削其势;另一方面减少其经济收入,釜底抽薪,使其衰败。正如裴矩所献之策:“诸蕃既从,浑厥可灭。”(《隋书·裴矩传》)由此可见,隋炀帝经通西域是出于当时政治和军事上的需要的。
又有的人认为隋炀帝经通西域是“好事之臣”裴矩献《西域图记》之举造成的。此话在时序上说颠倒了。隋炀帝经通西域的活动早在裴矩献《西域图记》之前就着手进行了,绝不是裴矩献了《西域图记》才使隋炀帝萌发经通西域的思想。对此,史籍上有所披露,隋炀帝看了《西域图记》大为高兴,还对宇文述、牛弘等人说:“裴矩大识朕意,凡所陈奏,皆朕之成算。未发之顷,矩辄以闻。自非奉国用心,孰能若是!”(《隋书·裴矩传》)这番赞扬的话语中说明一个基本事实:裴矩所提出的总体设想和具体做法,全是隋炀帝之成算,这也就是说,裴矩是秉承隋炀帝的旨意为经通西域而编纂这部《西域图记》的。裴矩从事经通西域的活动,完全是隋炀帝委派的,《隋书》也载道:“时西域诸蕃,多至张掖,与中国交市。”(《隋书·裴矩传》)隋炀帝派裴矩去张掖掌管、监护与西域商人的贸易,裴矩深知隋炀帝早就有经通西域之心,所以,他广泛地和西域商人接触交谈,“诱令言其国俗山川险易”、君长姓族、物产服章等。裴矩根据搜集到的材料整理写成《西域图记》三卷,合四十四国,同时还附有较详细的地图。此书虽然散佚,可北宋成书的《太平寰宇记》引用了《西域图记》。裴矩在《西域图记》的序言中,对经通西域的起因作了论述,不妨引录如下:
臣闻禹定九州,导河不逾积石,秦兼六国,设防止及临洮。故知西胡什种,僻居遐裔,礼教之所不及,书典之所罕传。自汉氏兴基,开拓河右,始称名号者,有三十六国,其后分立,乃五十五王。仍置校尉、都护,以存招抚。然叛服不恒,屡经征战。后汉之世,频废此官。虽大宛以来,略知户数,而诸国山川未有名目。至如姓氏风土,服章物产,全无纂录,世所弗闻。复以春秋递谢,年代久远,兼并诛讨,互有兴亡,或地是故邦,改从今号,或人非旧类,因袭昔名。兼复部民交错,封疆移改,戎狄音殊,事难穷验。于阗之北,葱岭以东,考于前史,三十余国。其后更相屠灭,仅有十存。自余沦没,扫地俱尽,空有丘墟,不可记识。
皇上膺天育物,无隔华夷,率土黔黎,莫不慕化。风行所及,日入以来,职贡皆通,无远不至。臣既因抚纳,监知关市,寻讨书传,访采胡人,或有所疑,即详众口。依其本国服饰仪形,王及庶人,各显容止,即丹青模写,为《西域图记》,共成三卷,合四十四国。仍别造地图,穷其要害。从西顷以去,北海之南,纵横所亘,将二万里。谅由富商大贾,周游经涉,故诸国之事罔不遍知。复有幽荒远地,卒访难晓,不可凭虚,是以致阙。而二汉相踵,西域为传,户民数十,即称国王,徒有名号,乃乖其实。今者所编,皆余千户,利尽西海,多产珍异。其山居之属,非有国名,及部落小者,多亦不载。
发自敦煌,至于西海,凡为三道,各有襟带。北道从伊吾,经蒲类海铁勒部,突厥可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国,达于西海。其中道从高昌,焉耆,龟兹,疏勒,度葱岭,又经钹汗,苏对沙那国,康国,曹国,何国,大、小安国,穆国,至波斯,达于西海。其南道从鄯善,于阗,朱俱波,喝槃陀,度葱岭,又经护密,吐火罗,挹怛,忛延,漕国,至北婆罗门,达于西海。其三道诸国,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其东安国、南婆罗门国等,并随其所往,诸处得达。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门户也。总凑敦煌,是其咽喉之地。

《太平寰宇记》书影

《太平寰宇记》书影
以国家威德,将士骁雄,泛濛汜而扬旌,越昆仑而跃马,易如反掌,何往不至!但突厥、吐浑分领羌胡之国,为其拥遏,故朝贡不通。今并因商人密送诚款,引领翘首,愿为臣妾。圣情含养,泽及普天,服而抚之,务存安辑。故皇华遣使,弗动兵车,诸蕃既从,浑、厥可灭。混一戎夏,其在兹乎!不有所记,无以表威化之远也。(《隋书·裴矩传》)
裴矩《西域图记》的序言,其实也是给隋炀帝的一折奏章。把话说白了,无非是裴矩被委派去经通西域一段时间后的总结报告。其中心主旨在于“无隔华夷”四字。这四字可以看作是隋炀帝经通西域的真正目的所在。裴矩特别强调说,凭借着国家的威德,将士的骁勇,渡过濛汜水,翻越昆仑山,易如反掌。但是突厥、吐谷浑分别统辖着羌人、胡人的国家,因为他们的阻挡和抑制,所以羌、胡之国不能前来朝贡。如今由商人秘密送来很多诚恳的书信,翘首盼望,愿成为大隋的臣属。倘若降服并占有他们,务必要认真安抚管理。只需由朝廷派出使者,不必动用干戈,诸蕃国从属于我们以后,吐谷浑、突厥就可以灭掉了。使戎狄、华夏融合为一体,就在此一举了。

《册府元龟》书影
这些内容在北宋成书的《册府元龟》中有所保留。应该说,裴矩献了《西域图记》之后,更坚定了隋炀帝经通西域的决心。史载,隋炀帝看到《西域图记》之后,大为高兴,赐帛五百段,每日让裴矩到御坐旁,亲自询问西域的情况。隋炀帝“于是慨然慕秦皇、汉武之功,甘心将通西域”(《资治通鉴》卷一八一)。这就是说,隋炀帝了解西域情况之后,又感慨地仰慕秦皇、汉武的功绩,于是坚定了诚心和决心要经通西域。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在历史上,通西域是壮举,又是善举,隋炀帝对此“慨然慕之”,是一个有作为的帝王的雄心反映。隋炀帝将筹划处理四夷的事务都委托给了裴矩,任命裴矩为黄门侍郎,又派裴矩到张掖,招引西域各国的胡人,给他们以利益,劝告他们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