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博采平陈之策
隋文帝父子一举灭陈,历来被认为是以强击弱,易如反掌。例如,隋人皇甫绩曾论陈有三可灭,其一曰“大吞小”(《隋书·皇甫绩传》),隋人薛道衡于战前论隋朝必胜的根据之一,也是谓“我有道而大,彼无德而小”(《隋书·薛道衡传》)。就国势而言,隋朝是强于南陈,可是其中就毫无军事战略战术的因素吗?应该说,平陈之役的胜利,同隋文帝父子军事才能有关,尤其同直接指挥这次战役的晋王杨广有关。
据《隋书》记载,自开皇以来,前后献平陈之策者有十人。有高颎之策、王长述之策、崔仲方之策、贺若弼之策、李德林之策、杨素之策、高励之策、王颁之策、杜整之策、梁睿之策。身为平陈元帅的晋王杨广究竟是采纳谁的计策呢?
是采取上仪同三司李德林的方略吗?据《隋书·李德林传》记载,隋文帝曾对高颎说:“德林若患未堪行,宜自至宅取其方略。”隋文帝拿到平陈方略之后,又交给杨广。杨广是否完全根据李德林的平陈方略呢?笔者认为不完全。这里有两个方面可以得到佐证:
其一,李德林的平陈方略本身充塞着空洞的说教,没有多少具体的内容,不足为据。今录其一段:
众星共极,在天成象。夙沙则主虽愚蔽,民尽知归,有苗则始为跋扈,终而大服。汉南诸国,见一面以从殷,河西将军,率五郡以归汉。故能招信顺之助,保太山之安。彼陈国者,盗窃江外,民少一郡,地减半州。遇受命之主,逢太平之日,自可献土衔璧,乞同溥天。乃复养丧家之疹,遵颠覆之轨,趑趄吴、越,仍为匪民。虽时属大道,偃兵舞,然国家当混一之运,金陵是殄灭之期,有命不恒,断可知矣。房风之戮,元龟匪遥,孙皓之侯,守株难得。迷而未觉,谅可愍焉。斯故未辩玄天之心,不闻君子之论也。(《隋书·李德林传》)

《隋书·李德林传》书影
这完全如天书一般。当时李德林就是以《天命论》为题上书的。晋王杨广怎么能以如此“天书”去指导征战呢?
其二,平陈后,李德林遭到非议。平定南陈之后,加授李德林柱国,封郡级公爵,实封八百户,赏物三千段。当时杨广已将诏令宣布了。有人警告高颎说:“天子画策,晋王及诸将戮力之所致也。今乃归功于李德林,诸将必当愤惋,且后世观公有若虚行。”(《隋书·李德林传》)认为现在如此赏赐,好像功劳都归给李德林了,那些在疆场上战死的将领们,一定会愤愤不平的。而且,后世看来,一切计策似乎都出自李德林,而晋王元帅及长史,倒好像可有可无了。听了高颎的进宫禀报,隋文帝下令收回成命。话是出自高颎之口,但意思显然也是晋王的,因为其中也涉及晋王杨广的功过问题。从此细节可以看出,李德林少有神童之誉,后奉诏续修《齐史》未成,其子李百药撰成为《北齐书》。李氏平陈之策,显然起过一定的作用,但不是决定性的作用。柏杨在《现代语文版资治通鉴》里说,这是高颎的“嫉妒心——既嫉妒张丽华之美,又嫉妒李德林之能”。这种推测显然有所不公。
是采取光州刺史高励的平陈方略吗?也不完全。高励曾提出过“平陈五策”,他上表说:
臣闻夷凶翦暴,王者之懋功,取乱侮亡,往贤之雅诰。是以苗民逆命,爰兴两阶之舞,有扈不宾,终召六师之伐。皆所以宁一宇内,匡济群生者也。自昔晋氏失驭,天网绝维,群凶于焉蝟起,三方因而鼎立。陈氏乘其际运,拔起细微,蒨顼纵其长蛇,窃据吴会,叔宝肆其昏虐,毒被金陵。数年已来,荒悖滋甚。牝鸡司旦,昵近奸回,尚方役徒,积骸千数,疆场防守,长戍三年。或微行暴露,沉湎王侯之宅,或奔驰骏骑,颠坠康衢之首。有功不赏,无辜获戮,烽燧日警,未以为虞,耽淫靡嫚,不知纪极。天厌乱德,妖实人兴,或空里时有大声,或行路共传鬼怪,或刳人肝以祠天狗,或自舍身以厌妖讹。民神怨愤,灾异荐发,天时人事,昭然可知。臣以庸才,猥蒙朝寄,频历藩任,与其邻接,密迩仇雠,知其动静,天讨有罪,此即其时。若戎车雷动,戈船电迈,臣虽驽怯,请效鹰犬。(《隋书·高励传》)

《北齐书》书影
隋文帝看了高励的平陈方略后,也很高兴,任命他为行军总管,平南陈之后拜为上开府,赐物三千段。但从后来的平陈实际来看,并未完全实行高励之策。
是采取虢州刺史崔仲方的方略吗?岑仲勉在《隋唐史》说:“平陈方略多本自崔仲方。”其根据是崔仲方曾上书《论取陈之策》。《隋书·崔仲方传》有载:

《隋书·崔仲方传》书影

岑仲勉著《隋唐史》(中华书局出版)书影
臣谨案晋太康元年岁在庚子,晋武平吴,至今开皇六年,岁次丙午,合三百七载。春夏秋宝乾图云:‘王者三百年一蠲法。’今三百之期,可谓备矣。陈氏草窃,起于丙子,至今丙午,又子午为冲,阴阳之忌。昔史赵有言曰:‘陈,颛顼之族,为水,故岁在鹑火以灭。’又云:‘周武王克商,封胡公满于陈。’至鲁昭公九年,陈灾,裨龟曰:‘岁五及鹑火而后陈亡,楚克之。’楚,祝融之后也,为火正,故复灭陈。陈承舜后,舜承颛顼,虽太岁左行,岁星右转,鹑火之岁,陈族再亡,戊午之年,妫虞运尽,语迹虽殊,考事无别。皇朝五运相承,感火德而王,国号为隋,与楚同分。楚是火正,午为鹑火,未为鹑首,申为实沈,酉为大梁。既当周、秦、晋、赵之分,若当此分发兵,将得岁之助,以今量古,陈灭不疑。
臣谓午未申酉,并是数极。盖闻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况主圣臣良,兵强国富,动植回心,人神协契。陈既主昏于上,民于下,险无百二之固,众非九国之师。夏癸、殷辛尚不能立,独此岛夷而稽天讨!伏度朝廷自有宏谟,但刍荛所见,冀申萤爝。今唯须武昌已下,蕲、和、滁、方、吴、海等州更帖精兵,密营渡计。益、信、襄、荆、基、郢等州速造舟楫,多张形势,为水战之具。蜀、汉二江,是其上流,水路冲要,必争之所。贼虽于流头、荆门、延州、公安、巴陵、隐矶、夏首、蕲口、盆城置船,然终聚汉口、峡口,以水战大决。若贼必以上流有军,令精兵赴援者,下流诸将即须择便横渡。如拥众自卫,上江水军鼓行以前。虽恃九江五湖之险,非德无以为固,徒有三吴、百越之兵,无恩不能自立。
崔仲方的平陈策略主要为三:
其一,自武昌以下,在蕲州、和州、滁州、方州、吴州、海州等地区,增加精锐部队,秘密进行渡江部署、筹划。
其二,在益州、信州、襄州、荆州、基州、郢州等州,加速制造船舰,同时尽量壮大声势,作水战的准备。
其三,蜀、汉两江在长江的上流,是水陆要地,势所必争。南陈虽然用舰队封锁流头、荆门、延州、公安、巴陵、隐矶、夏首、蕲口、盆城,但最终还是要聚集大军于汉口、峡口,通过水战来与隋军决战。如果南陈发现隋方在长江上游部署有重兵,因而命令精锐部队赶赴上游增援,那么,隋军驻防长江下游的将领,就可以率军抓住机会,横渡长江;如果南陈不西上增援,留下军队保护自己,那么,隋驻防长江上游的诸军,就可以乘风破浪,擂动战鼓,顺流而下。届时,南陈所据有九江、五湖的险要虽然依旧,但缺少能力,无法固守。纵有三吴、百越的强大部队,也因为对人无恩,而不能自立。
隋文帝看了崔仲方的平陈方略之后大为高兴,马上任命他当基州刺史。还赐以御袍裤,并什
五百段,进位开府。平陈之时,又任命他为行军总管。从这里以及从平陈实际看,晋王杨广在很大的程度上采纳了崔氏方略,但没有完全“录用”。对此,在《魏晋隋唐史论集》(第一辑)有所论及。

《魏晋隋唐史论集》书影
是采取元帅长史高颎的方略吗?隋文帝曾询问过平陈方略。高颎回答说:
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土熟,水田早熟。量彼收获之际,微征士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御守,足得废其农时。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若此,贼以为常。后更集兵,彼必不信,犹豫之顷,我乃济师,登陆而战,兵气益倍。又江南土薄,舍多竹茅,所有储积,皆非地窖。密遣行人,因风纵火,待彼修立,复更烧之。不出数年,自可财力俱尽。(《隋书·高颎传》)
高颎的平陈方略主要点有两:
其一,麻痹敌方,攻其不备。认为长江以北天气寒冷,田地收割时间较晚,长江以南气候较暖,水稻成熟早一些。估计他们将要收割的时候,隋方作小规模的动员,集结兵马,声称要袭击江南,他们必定沿江边各基地渡口,集结军队,严密戒备,这样一来就足够使他们耽误农时,使水稻腐烂田中。等到他们增援妥当,隋军便可以解甲散兵。如此反复多次,他们就会认为隋军不过虚张声势,故意使他们筋疲力尽。最后隋军真的集结大军准备进攻,南陈军必然不会马上相信。这样,当他们还在犹豫不定之际,隋军已经渡过长江,登陆作战,士气高过平日,如同背水一战,有进无退。
其二,烧毁储仓,伤其民本。认为长江以南水浅土薄,不能挖掘地窖,敌人所有军用储备物资,都在地上,而房屋又都由竹子茅草筑成。如果隋军派出间谍,利用风势放火,焚其储积,等他们修复之后,再去放火。这样用不了几年,民间粮食以及其他资源,都会被烧光。
隋文帝也很赞同高颎的方略,并马上批准以上两大行动。高颎的方略被采用,但是并非在整个平陈战役中采用了高颎的方略。
可以说,这些方略都有其可取之处,亦各有其不足之处,而晋王杨广的可贵之处在于能各取其长,各略其短,将其综合,然后化成自己的方略。所以说,整个平陈方略是靠晋王杨广在构画运筹的。可以说,杨广才是整个平陈方略的总设计师。方方面面的平陈方略及其建议集中到高颎那儿,然后由总指挥晋王杨广综合制造出最佳战略方案。当时“合总管九十,兵五十一万八千,皆受晋王节度”(《隋书·高祖纪下》),在军事指挥上如此,在方略的筹措上也如此。这就是《隋书·高颎传》所言杨广的方略“皆取断于颎”的真正含义。这里的“颎”,不是代表一个人了,而是众人智慧的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