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吕后宾天

刘章此举，给已近暮年的吕后一个沉重的打击，在她的心头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多年来，吕后一直沉浸在权力构造的宝塔之上，看惯了吕家子弟谄媚的笑脸，对刘家儿孙的唯唯诺诺也习以为常。她以为刘家子弟都已经被她驯服，没想到刘邦强横的基因竟然那么难以消灭，刘家子弟表面上毕恭毕敬，实际上却血气方刚、渐成气候。自己在世他们就已公然反抗，如果自己归西了，那帮不成气的侄子侄孙们又如何是刘氏的对手！从此吕雉总是心事重重。

当年，吕后为避免朝臣议论，分封诸吕前，先分封刘氏子弟为王。尤其对刘章，她几乎把他当做小儿子一样看待和信任，没想到他竟说出“非其种者，锄而去之”的话来，公开表明将来要除去吕氏诸王。这说明，吕氏子弟虽然占据朝中要津，但总体力量无法和刘氏相比，在年青一代中更没有像刘章这样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的人；同时说明自己笼络刘氏子弟计划的失败。吕后实在不敢想象，终日带在身边、待若亲生骨肉的刘章尚且如此，那些远在天边、分散于全国各地的皇子皇孙们，对待她这个刘家老祖母的娘家人又能怎样？自己健在，他们相安无事，那么，自己百年以后呢？

吕后凭自己多年的政治经验感到，刘章敢于如此公开表态并且杀人，好像不是他一个人的血气之勇，似乎其背后，有一股反对吕氏专权的力量正在迅速膨胀。身为刘家的老太后，她自然不希望看到刘、吕两家兵戎相见，但怎样才能保证自己苦心经营的基业代代相传，她觉得，现在无论在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要为巩固吕家权力作出万全的安排。

吕后七年（前181年）正月三十日己丑，日食。初春的艳阳似被掩遮住，明亮的白昼变得晦暗朦胧。在那个充满阴阳五行观念的时代，这一天似乎给以女主临朝称制的吕后某种预示。吕后心里觉得极难顺遂，很不痛快地对手下人讲：“这天象是因为我！”

岁月的车轮进入高后八年（前180年）春天时候，吕后已经62岁了。两鬓斑白的她虽然还流露着昔日刚毅果敢、专断独行的风格，但眉宇之间更多地透露出忧虑和不安。

二月底，吕后得了腋伤，身体越来越差，精神也恍恍惚惚。常常回想往事，宛如梦中。昔日战场上的金戈铁马铮鸣、宫廷争斗的明枪暗箭，还有那些无论是寿终正寝的元老重臣，还是死于非命的文臣武将，以及被自己折磨而死的戚夫人、刘如意、刘友……一张张鲜活的面容，经常浮现在她的眼前。现在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内心充满着快意和成功，不安、疲惫、惶恐的感觉逐步占了上风。放眼广袤的关中大地、鳞次栉比的长安城、巍峨壮观的未央宫和长乐宫的亭台楼阁，想着自己由一个普通的相面人家的女儿，到成为汉家皇后，最后主宰大汉江山已经15个年头。在这些年里，她废酷律，开言路，政通人和，百家待兴；在这些年里，她推行轻徭薄税、节俭省刑的国策，使天下晏然，百姓安居乐业……吕家也从一个相面人家变为王侯之家，吕家的列祖列宗因为自己而得到无上荣耀。这一切都活生生地摆在自己面前，似乎又在逐渐地离自己远去，内心是无比的充实，却又无比的空虚。吕后明白，所有这一切，都在昭示着自己去日无多。

到了春暖花开的三月，上巳节到了。上巳节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又称“修禊节”，先秦时就有了。古时以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为“上巳”，所以就叫“上巳节”。人们在这一天到有水的地方，主要目的是为了祓除灾气，祈福免灾。到了汉时，上巳节的日期就固定在每年的三月初三，民间和宫廷都很重视。

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吕后，为了消灾祈福，三月初三照例去城外举行拜祭。这本来是帝王每年都举行的宗教活动，但每年的心情不同。吕后这一次的心情就格外沉重。俗话说心疑则生鬼，在回宫路过轵道亭的时候，吕后恍惚之中，忽见一个像黑狗一样的东西扑上来，钻到她的腋下，咬住不放，遂急忙呼救。卫士一到，吕后就问他们是否看见一条黑狗，卫士都说没有看见。吕后左右四顾，也没有找到黑狗。

从此，吕后的病情越来越重。太史占得卦象，说是赵王如意作祟，吕后就派遣内侍，到如意墓前，代为祈祷，也不见任何效果。吕后的心情更加狐疑和忧郁。这个故事记在《汉书·五行志》中，当然是荒诞不经的，但是，为我们了解吕后晚年的内心世界则提供了一把钥匙。同时从中还可以窥见当时宫廷斗争的情况，所谓的苍狗之祸反映的是吕后内心的恐惧，这个占卜者则很有可能是刘氏一党的。起码说明，在当时有相当一部分人知道赵王刘如意夭折的真相。

吕后在赵王作祟的暗示之下抑郁成疾。她无时无刻不觉得如意缠着她，诅咒着她，摧残着她的身体和精神。她衰弱得异常迅速，似乎只是一夜之间，她便成了一个病弱不堪的垂老之人。在古代，人们生活在迷信的世界里，大小事情、出现疑难，按照生活经验和已有知识无法解释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人们总要通过种种手段求神问鬼。先秦两汉时尤甚，战国秦汉时的各种《日书》都是为了查询黄道吉日用的。汉代有相当一部分学者花大量精力，把各种自然界的异常现象和人为灾害与政治活动附会在一起，说明鬼神对人事的干预，《汉书·五行志》专门记载此类事情。因而鬼神迷信对人的心理暗示作用不可低估。

躺在病榻上，吕后念念不忘的仍是吕家的事情。她看到外孙张偃除了自己再没依仗，便在这一年的四月，封张敖姬妾所生的两个儿子为侯，来增加张偃的势力。

在吕后看来，与吕家最亲近的是女婿张敖一族。在她称制的第一年，鲁元公主病逝。之后，其子张偃被封为鲁王。四年后张敖死，追谥为鲁元王。张敖未娶鲁元公主时，曾与姬妾生过两子，一名张侈，一名张寿，现都已十五六岁了，对鲁王张偃很友好，吕后因此很喜欢他们。想到外孙张偃年幼，日后也需要这两个异母兄长的扶助，趁自己尚在，不能留下任何遗憾。于是下诏封张侈为新都侯，封张寿为乐昌侯，共同辅佐鲁王张偃。封吕荣为祝兹侯。

为了笼络人心，吕后又对宫中的大小宦官一一加以封赏，“诸中宦者令丞皆为关内侯，食邑五百户”。即对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如令、丞以上全部赐爵关内侯，食邑五百户，以保证他们对吕氏的忠心。

就在吕后生病的这段日子里，陈平和周勃共同关心的话题，就是日后如何对付诸吕，这是吕后万万没有想到的。

七月初，吕后病势严重。她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也清楚地知道，刘氏集团决不会甘心屈居于吕氏集团的统治之下。她死以后，两大集团势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斗，要想保住吕家的地位，必须控制现在的傀儡皇帝，控制京师的军队。

七月二十二日，病入膏肓的吕后下诏：以赵王吕禄为上将军，统领北军，以梁王吕产统领南军，控制首都和皇宫的守卫部队。又告诫吕禄、吕产说：“高帝已定天下，与大臣约，曰‘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今吕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毋为人所制。”

吕后的意思是说，高帝平定天下之后，曾与大臣们订立盟约，说：“凡不是刘氏子弟为王的，天下共同诛讨他。”如今吕家的人被封为王，大臣们心中不平。我如果死了，皇帝年轻，大臣们恐怕要作乱。你们务必要掌握兵仅，保卫皇宫，千万不要为我送丧，不要被人家所控制。

汉初兵制，朝廷直辖的军队有宫廷禁军、宫城近卫军、京师及京畿驻军等。宫城禁军负责宫城以内及宫城各门警戒任务，士兵从各郡正卒内征调，更代期为一年。因未央宫在长安城西南，所以近卫军称为“南军”，人数最高时达到数万。京师及京畿驻军的主要职责是守卫京师及维持京畿地区治安。兵源主要来自京辅的正卒。其主营位于未央宫北，所以称“北军”。南北二军，不仅是宫禁的主要武装力量，也是朝廷的王牌军队。周勃虽然是太尉，实际上并无兵权，让有兵权的灌婴部队驻守荥阳。吕后这样告诫、安排，是考虑到自己死后，因少帝年少，怕功臣集团作乱而所做的防备工作。

当安排完这些以后，吕后于八月一日病逝于未央宫。留下遗诏，命吕产为丞相，吕禄的女儿为皇后，审食其为太傅。赐给每个诸侯王黄金千斤。将、相、列侯、郎、吏等都按位次赐给黄金。大赦天下。

从吕后的最后一道诏令——遗诏上，可以看出，即使在她弥留之际，意识之中也依然保持着那份本能的清醒。她以吕产为相国，并令吕禄女为少帝的皇后，仍然寄希望通过刘、吕联姻达到政治上的均衡。同时，让审食其去做少帝太傅，是保全他的一条万全之计。吕后清楚，没有了她，审食其就会成为一个很尴尬的角色，诸刘视他为异己，诸吕也不把他引为同党。事实证明她的忧虑一点也不多余，她一死，审食其就被吕禄、吕产赶出了长乐宫。

中国第一个皇后，佐高祖定天下之后，执掌中国15年的吕后就这样带着不安和忧虑，永远地离开了这个给她许多爱恨情仇的世界，追随刘邦而去。

吕后一死，凭借她的声望、地位与政治手腕所维系的政治均衡关系，很快就破裂了。刘、吕两大集团的总决战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