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贾穿针

在吕、刘两家的矛盾中，陆贾的角色不容忽视。

汉初的政治舞台上，陆贾不是核心人物，官位不过是个太中大夫，秩阶不过一千石。但是，他在铲除诸吕专权斗争中的贡献是巨大的。而所有这一切，都缘于他对刘邦的忠诚。同时，陆贾以对中国政治思想有所贡献而知名。

刘邦去世以后，吕后当国，吕氏家族权力迅速膨胀。开国元勋们的权力逐步被边缘化，有的被免职或者调任闲职，有的则主动辞官，陆贾就是主动辞职的官员之一。不过，他的辞职并非是不问政事，而是以另外的更为自由的方式，为巩固刘家江山贡献自己的力量。陈平和周勃之间的矛盾就是被赋闲在家的陆贾化解的，二人团结一致，在吕后去世以后，最终铲除了吕氏势力。

“陆贾，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有口辩，居左右，常使诸侯”。陆贾是楚国人，博学多才，通达时变，对儒家学说研究有素，尤其长于谈判。他一生的功业都表现在口辩上，这种身份大致相当于战国时期的策士。刘邦起兵后，他作为其宾客转战南北，为刘邦游说各路英雄豪杰，收到了军事手段起不到的效果。如刘邦入咸阳之前，他曾经和郦食其一起成功地说服了秦朝守将与刘邦联合，使刘邦一举突入关中。在楚汉战争中，陆贾作为一介书生，只身前往项羽军营，劝说项羽释放刘邦的父亲和妻子吕雉。刘邦称帝以后，他作为大汉使臣出使南越，使南越国臣服于汉，立下奇功，深得刘邦赏识。

汉朝初立。在南方，威胁汉朝的强烈敌对情绪还没有大量出现。北方人赵佗自立为独立的南越王。由于赵佗没有侵袭北方的汉领土（长沙国）的意图，高祖准备承认赵佗自封的地位。公元前196年，他派陆贾随带皇帝承认现状的诏书出使。居住在南方和西方的未汉化的部落，尚未受到汉族的渗透。

南越位于今天的两广地区，战国时代居住的是许多少数民族，通称越人。当时南越的赵佗（真定人，今河北正定人），趁秦末天下大乱时割据了南海、桂林、象郡（秦朝地方行政设置），占据了东南半壁河山，自立为南越武王。高祖使陆贾赐赵佗印为南越王，劝说赵佗归附汉朝。赵佗不愿接受刘邦的封号向汉朝称臣，陆贾到达番禺以后，他“魋结箕倨见陆生”。就是故意穿着越人的服装，梳着越人的发式，像簸箕一样地伸开两腿坐着接见陆贾，表明自己和中原没有关系。

陆贾看到赵佗这副模样，也不讲究什么礼节，对赵佗说：“你本是中国人，亲戚、兄弟和祖先的坟墓都在真定。而现在您却一反中国人的习俗，丢弃衣冠巾带，想用只有弹丸之地的小小南越来和天子抗衡，成为敌国，这样做只会给你带来灾难。你想想看，秦朝暴虐无道，诸侯豪杰都纷纷而起，只有汉王首先入关，占据咸阳。项羽背叛盟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们都归属于他，可以称得上是强大无比。但是汉王从巴蜀出兵之后，征服天下，平定诸侯，杀死项羽，灭掉楚国。五年之间，中国平定，这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而是上天辅佐的结果。现在大汉天子听说您在南越称王，不愿意帮助天下人讨平暴逆，汉朝将相都想带兵来消灭你。但是天子爱惜百姓，想到他们刚刚经历了战争的劳苦乱离，因此才暂且罢兵，派遣我授予你南越王的金印，剖符为信，互通使臣。你理应到郊外远迎，面向北方，拜倒称臣，而你却想依靠这么个刚刚统一、人心涣散的区区一隅之地和汉分庭抗礼。倘若让朝廷知道了此事，雷霆之怒一旦发作，掘你祖坟，灭掉你的族人，而后只要派一个普通的将军率领十万人马，踏平南越，那么南越人杀死你投降汉朝，易如反掌。”

赵佗听了陆贾这番话，如醍醐灌顶，立即肃然而起，向陆贾致歉说：“我长期居住在蛮夷中间，所以太失礼仪了。”随后，又问陆贾他与萧何、曹参、韩信等人谁更高明，陆贾回答：“王似贤也。”既小小地满足了尉佗的虚荣之心，又没有留下日后给萧、曹、韩等人心生不快的话柄。赵佗又问：“我和皇帝相比，你看谁个更能干？”陆贾没有正面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历数刘邦的丰功伟绩，接着回答他：“现在你的人众不过数万，而且都是未开化的蛮夷，又居住在这局促狭小的山地海隅之间，只不过如同汉朝的一个郡罢了，你怎么竟同汉朝相比！”

赵佗听了，哈哈大笑，自我解嘲道：“我不能在中国发迹起家，所以才在此称王。假使我居住在中国，何愁不能成就汉朝那样的事业呢？”通过交谈，赵佗非常喜欢陆贾，把陆贾留在南越国好几个月，天天请陆贾饮酒，并请他讲述中原情况和治国理民之道。赵佗对陆贾说：“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意思是南越人当中没有一个和我谈得来的，等到你来到这里之后，才使我每天都能听到过去所未曾听到的事情。遂接受了刘邦的封号，向汉称臣。最后送给陆贾大量的黄金珠宝，足足有两千斤之多。陆贾还朝之后，把以上情况向高祖汇报，高祖非常高兴，立即命陆贾为太中大夫。

平民出身的汉高祖刘邦向来对儒生不尊重，“竖儒”就是他早年对读书人的称谓。郦食其最初求见他时甚至不得不自称“高阳酒徒”。陆贾是个读书人出身，刘邦的丰沛集团都是一帮武夫。但打天下和坐天下不同，打天下靠的是武力和智谋，治天下靠的是制度和教化。秦朝有现成的制度可以供汉朝参考使用，但教化是秦朝政治所没有的，教化的内容以儒学为主，恰恰是秦朝所反对的。战争年代，陆贾从不提《诗》《书》《礼》《乐》，但刘邦称帝后政治任务变了，需要《诗》《书》《礼》《乐》作为教化人民、改变社会风气的工具，从而使天下百姓自觉地服从大汉的统治。

于是，陆贾在刘邦面前时常谈论《诗经》、《尚书》等儒家经典。刘邦一开始碍于情面，还勉强听听，日久就不耐烦了，当面对陆贾破口大骂说：“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意思是:“老子的天下是靠骑在马上南征北战打出来的，哪里用得着《诗》、《书》！”然而陆贾却自有他的道理：“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一番言论，理直气壮，都是刘邦这些草莽英雄从来没有想过的，把刘邦问得无言以对，面露惭色，只好自找台阶地对陆贾说：“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汉书》卷四十三《陆贾传》）刘邦让陆贾尝试着总结一下秦朝失去天下、汉朝得到天下，原因究竟在哪里，以及古代各王朝成功和失败的原因所在。

陆贾就此写了12篇文章，深入而简洁地论述了国家兴衰存亡的征兆和原因，有针对性地指出汉朝治理天下应注意的问题和指导思想。这都是刘邦君臣从来没听过的理论和见解。陆贾每写完一篇就上奏给皇帝，刘邦没有不称赞的，左右群臣也是一齐三呼万岁，把他这部书称为“新语”。现在人们看到的《新语》一书，就是陆贾这12篇文章的总汇。西汉前期的治国思想就是由陆贾的《新语》奠定的。就连太史公司马迁都十分佩服。陆贾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能够充分把握言论的时机，天下未定之前这些话他是坚决不说的。“马上打天下，下马治天下”，从此成为后世君王顶礼膜拜的金科玉律。

在孝惠帝时，吕太后掌权用事，想立吕氏诸人为王，担心大臣们反对，就以各种理由清除异己。而陆贾深知自己强力争辩也无济于事，因此就称病辞职。以往屡次出使，得到了不少的赏赐，陆贾就用部分赏赐在长安附近购买一块上好的田地，盖了一片房子，全家离开长安城迁到新居。陆贾有五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他就拿出南越王赵佗给他的部分珍宝，换了一千斤黄金，平均分给五个儿子，让他们从事生产。自己则时常坐着四匹马拉的车子，带着歌舞和弹琴鼓瑟的侍从十个人，佩带着价值百金的宝剑到处游玩。他和五个儿子约定：到了谁家，谁家就供应他们一行的生活用住，需要什么就供应什么，十天一换。如果死在谁家，宝剑车马歌女就归谁所有。一年之中，他去每家不超过两次，其余时间往别处游玩。惠帝时代，陆贾就是这样过的。

吕后临朝以后，封诸吕为王。诸吕专权想挟持幼主，右丞相陈平对此很是担忧，但无能为力，更害怕祸及自己，所以凡事顺承吕后，行事也极其小心，要么深居简出，要么纵酒自保，以麻痹吕后。但是他内心明白，自己的消极无为，既不能保住刘氏江山不变颜色，也不能长久地保住自己的地位，毕竟自己的命运和刘氏江山是连在一起的。我们知道，陈平曾为高祖“六出奇计”，成功地让刘邦摆脱困境。第一计是“反间计”，害了范增，自己却发了笔横财。第二计是“瞒天过海”，用恶败菜蔬，瞒过楚使（使项羽大疑范增，范增怒而离去）。第三计是“李代桃僵”，夜出妇女，解荥阳之围。第四计是潜蹑帝足，请封韩信做齐王（此计是与张良一起做的）。第五计是伪游云梦，不费刀兵，收拾韩信。第六计是“美人计”，平城解围，救驾有功（得二千户食邑，被封曲逆侯）。

陈平是个聪明人，看到吕氏日盛一日，刘氏日微一日，朝廷危机四伏，对西汉前途担忧，更对自家的命运担忧，但又无计可施。

这个时候，陆贾虽然置身事外，却依然密切关注着时局动态。他身在草野，心在庙堂，内心想的仍然是汉家政权的安危，毕竟汉朝的建立和稳固有着自己的心血。所以，陆贾在整日优哉游哉的背后，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朝臣的动静，了解陈平和其他元勋的心思。他意识到左右时局的关键人物是陈平和周勃，只要这两个人同心协力，朝臣就有了主心骨。而这两人之间的协调，陈平应当要主动一些。等到他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自己再度出山。

有一天，陆贾来到陈平府邸，不等门卫通报，就径直到陈平身边坐下，在这时陈平正在专心思考，竟没有立刻发现陆贾到来。陆贾问他：“丞相为了什么事情忧虑如此深重呢？”陈平说：“你猜我究竟忧虑什么？”陆贾说：“你位居上相，贵为列侯，有三万户的食邑，可以说富贵到了极点。然而仍有忧虑和不安，恐怕是为了诸吕专权和皇帝年少吧？”陈平回答说：“对，你看这件事情该怎么办呢？”陆贾说：“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帅和丞相和睦相处，则百官乐于归附。这样，即使天下发生变故，大权也不会分散。今天，大汉的前途就掌握在两个人手里，一是丞相，一是太尉。我曾想把这个道理告诉绛侯周勃，但怕他由于和我太熟悉的缘故，而把我的话视作玩笑，不重视我的意见。丞相为什么不和太尉交个朋友，联络感情，互相为助呢？”陈平表示信服，决心依计而行。

陈平和周勃，同是刘邦时期的重臣，吕后时期分别担任右丞相和太尉，一个掌政务，一个掌军务，是文武品级最高的官员。但是，两个人因历史上的一点旧账，一直貌合神离，缺乏协调和沟通。陈平本是阳武户牖乡人，长得高大漂亮，曾在项羽部下任都尉。刚刚投奔刘邦时，担任参乘卫士，并掌管监督将领的事情。将领们很不服气，就叫骂起来，说：“陈平不过是一个逃兵，刚跑过来，大王就让他坐上了自己的车子，还让他监督我们这些老将，凭什么呀？”刘邦也不解释，照样信任陈平。

周勃、灌婴听说陈平接受诸将的贿赂，对贿赂多的就说好话，对贿赂少的就不说好话，认为陈平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就向刘邦揭发了他。据《史记·陈丞相世家》记载：“绛侯、灌婴等咸谗陈平曰：‘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事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今日大王尊官之，令护军。臣闻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平，反覆乱臣也，原王察之。’”绛侯即周勃。此事后世经学者皆考证“陈平受金之事有之，而盗嫂之名，纯属他人诬陷”。

刘邦对陈平产生了怀疑，就把他找来责问。陈平说：“我是空手而来，不接受一点钱财就不好办事。如果我的计策有可用的，希望大王采用；如果没有可用的钱财都还在，愿意原封不动地交出来，请大王让我辞职回家。”刘邦原谅了他，任命他为护军都尉，监督所有将领。诸将看到刘邦这样信任陈平，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但这件事，却影响了陈平与周勃的关系，虽然过去几十年了，仍然不相往来。

但是，两人都是刘家江山的坚决支持者。陆贾看出了二人之间的矛盾，而周勃一介武夫，脾气简单，轻视文人，看问题没有陈平深刻。所以，陆贾劝说陈平主动修好周勃，将相联手、文武合一的计划是一定能够实现的。这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陈平的智慧，竟然找不到解决诸吕问题的对策，现在经陆贾说出，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令陈平为之叹服。

陈平听了陆贾的意见，决心捐弃前嫌，与周勃合作，共谋大事。陈平拿出五百金来给绛侯周勃祝寿，并且特意举行宴会，邀请周勃到自己府上作客，招待非常热情周到，周勃很受感动。他对陈平说：“当年，丞相刚刚背楚归汉，我和颍阴侯灌婴不知丞相是真是假，说了几句不当讲的话，实是为公，不是为私，幸蒙丞相不计前嫌，慷慨谅解，我十分佩服。高帝晏驾前，曾苦心明谕，要我二人合力辅政，我们决不能辜负高帝重托。”两人越喝越高兴，酒宴很久才散。尔后，太尉周勃也以同样的重礼来回报陈平，又设宴酬谢陈平，陈平自然前往，喝得一醉方休。从此，两人经常来往，或开怀畅饮，回忆往昔峥嵘岁月，或畅谈国家大事，设想安刘抑吕之策，发誓同心协力，保护刘家江山。

因为陆贾的斡旋，陈平和周勃这两位宿怨多年的一相一将，终于消除了误会，化解了矛盾，建立起了非常密切的联系，为陈平解决诸吕问题提供了办法。陈平就给陆贾100个奴婢，50辆车马，500万钱，作为陆贾的活动费。陆贾凭借陈平的资助，游走于公卿之间，化解各种矛盾，统一对诸吕的态度，团结一致，等待时机铲除诸吕势力。由于当时的陆贾是个辞职在家的闲人，人们根本不去注意他在外的活动，而陆贾就巧妙地利用这个有利条件，为周勃、陈平和其他大臣做起幕后军师，起了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朝臣也多被陆贾说动，吕氏势力日渐衰落。这就为以后消灭诸吕作了准备。

后来，在陆贾的谋略策划下，右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联手，最终诛灭吕氏宗族，拥立刘恒称帝，陆贾又一次站在了胜利的一方。胜利看似来得容易，其实却体现了陆贾超群的政治智慧和精准的审时度势能力。当吕太后身体尚健之时（惠帝执政和吕后专权时期），陆贾认为时机不够成熟，不能与之力争，果断地选择急流勇退，成功地保全了自身。等到吕后年迈，陆贾看准诸吕才能有限，而且当时天下人心仍然归向刘氏，所以他及时出击，在拥立刘氏后代的政治斗争中立下了大功，回报自然十分可观。

儒家素有修、齐、治、平之道，陆贾不仅可以做到一言折服诸侯，一言安定社稷，一言确立治国方针，而且在处理自己的家务事方面也颇有远见。太史公读了陆贾的《新语》，承认其“固当世之辩士”；班固把陆贾与郦食其、娄敬、叔孙通、朱建等人比较后发出“身名俱荣，其最优乎！”的感慨。

《汉书》中写陆贾的最后一句是“陆生竟以寿终”。一个“竟”字，带有明显出乎意料的味道，恰恰可看做是对陆贾才能的绝妙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