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王之死

吕氏族人大批封王、封侯，势必会引起皇族派与外戚派的矛盾。为了平衡这种矛盾，吕后在分封诸吕的同时实行政治大联姻，想以此稳定诸刘，同时改变刘氏皇族的血统结构，达到扩张和巩固吕氏政权的目的。然而事与愿违，这种政治大联姻并没有收到预期效果。

吕后七年（前181年）正月，吕后召回赵王刘友。

刘友是庶出，于高祖十一年被立为淮阳王，赵王如意被鸩杀，惠帝元年，徙封他为赵王，已经十年了。为了控制刘友，五年前，吕后就从吕家挑了个女儿，配给刘友做王后。

强扭的瓜怎么会甜？吕刘联姻只是吕后的一厢情愿。赵王刘友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吕家姑娘。因为这个吕王后为人霸道，常常仰仗吕后威势，欺凌赵王，根本不把丈夫刘友放在眼里。

刘友是个性子很刚烈的人，他对这个吕氏王后的做派，忍受不住，屡屡与其反目，自然移情别爱。吕氏不是省油的灯，严密监视刘友的一举一动，又是个醋坛子，在王宫里飞扬跋扈。妒嫉往往让人丧失理智、不顾一切，为了要报复让自己饱受折磨的刘友，吕氏愤然离家，进宫到吕后那儿挑拨离间。她在吕后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幸，吕后闭着眼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她不爱听这些争风吃醋的事，这些她经历的太多了。在她看来，这种事只不过是袍子里的跳蚤，并不重要。赵王后吕氏看了看太后，遂诬告刘友对吕后不满，反对吕后封诸吕为王，说刘友对吕氏有很多狂妄之词，并扬言：“只要太后一死，我一定发兵诛灭诸吕！”

这一状正好触到了吕后的痛处，她最怕听的，就是这话；最恨的，就是敢于说出这话的人。这些年来她小心翼翼，一步步稳扎稳打才得以封诸吕为王。即使事情已成定局，她还经常想起当年王陵在朝堂上所说的“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的一幕。她知道自己活着一天，便没有人敢动吕家的人一个手指头，可是一旦自己撒手西去，一切都不敢想象。如今竟有人公然反对分封诸吕，并还说要在她死后“收拾他们”。这让吕后勃然大怒，她正愁找不到理由剪除刘氏势力。她立即派人去赵国，将刘友召回。

刘友不明就里，跟着使者来到京城长安。吕后却不见他，也不派人讯问刘妻所告虚实，却让武士围住赵王所住的行馆，将他软禁起来，断绝饮食。下令：凡有胆敢给赵王送饮食的，重重治罪。赵王的臣子心疼不过，有时给他送饭，就被卫兵抓起来投进监狱。有的官吏同情刘友的遭遇，不满吕氏的专横，偷偷地给刘友送饭，但被发现后也被立即逮捕。赵王无从得食，饿得奄奄一息，他感叹自己的身世和下场，心中明白这都是身边那个吕家女人使的坏，知道自己回国无望了，一边忍着饥饿的折磨，一边用那无力的嗓音悲凉地唱道：

诸吕用事兮，刘氏危，

迫挟王侯兮，强授我妃。

我妃既嫉兮，诬我以恶；

谗女乱国兮，上曾不悟。

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

自快中野兮，苍天举直！

于嗟不可悔兮，宁早自裁。

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

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汉书》卷三十八《高五王传》

对于刘友的自辩，吕后没有理会，更不会手软，他是不是被诬陷不是关键，关键是她要杀鸡给猴看，以正视听。

赵王刘友饥肠辘辘，歌哭无力，于生命垂危之际唱出了当时的政治形势。吕氏专权，刘氏宗室式微，为了控制诸侯王，强迫娶吕氏之女为王妃。吕氏女颠倒黑白，扰乱朝纲，太后不分真伪，趁机铲除异己。遗憾的是，国中无忠臣，不明白真相。早知如此还不如在茫茫荒原之上，在苍天注目之下，自杀以明志。不曾想自己最终落了个饿死的下场。吕氏专权，违背天理，苍天有眼，一定会受到报应的。

但是，报应归报应，那是后话。

正月十八，赵王刘友被活活饿死在长安。然而，刘友的死并不足以平息吕后的愤怒。吕后削去他的王号，随后，命将其尸体草草埋在长安百姓坟墓堆里。

这一年的正月三十，“日食，昼晦”。这一普通的天文现象在古时和洪水、大旱一样都被当做上天对当权者劣行的警示。吕后看着黑鸦鸦的天，心中恼恨，闷闷不乐，对身边的人说：“此为我也！”即“这是冲着我来的！”

如此对号入座，她是真的认定自己错了，并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在权力这条河中已经游得太远，潜得太深。如果停下来，一定会被激流冲得不见踪影，她必须要走下去，一步也不能停。

二月，吕后就改封梁王刘恢为赵王，改封吕产为梁王，但梁王不去封国，留在朝廷担任皇帝的太傅。又封皇子平昌侯刘太为吕王，将梁国改名叫吕国，将原先的吕国改名叫济川国。

赵王如意——毒死，赵王刘友——饿死，赵王已然成了一个不祥的称号。所以当刘恢被封为赵王时，心情沉重，手足无措。

刘恢的妻子新赵王后，就是吕王吕产的女儿，专横跋扈，凶悍无礼。刘恢性格类似汉惠帝，仁慈软弱，自然不是吕氏的对手，所以常常为吕氏所制。刘恢的封国由中原迁到北边和匈奴为邻的赵国，心里很不高兴。刘恢想，赵国官吏，半为吕姓，自己随员，亦多吕姓。当然，王后的随从人员通通是都吕家的人。进了赵国，岂不是更无自由？所以这次改封，心里颇不愿意，但又不敢抗旨不遵。说起来，吕产是吕后的侄子，和刘恢同辈，二人是表兄弟，吕产的女儿应该叫刘恢表叔。但在政治面前，什么人伦道德、辈分不合都不会成为婚姻的绊脚石的。

和刘友一样，刘恢也不喜欢这个王后。但是，刘恢身边全部是吕家的人，举手投足都要通过王后的同意，而这位吕氏王后在家里擅权无状，连丈夫本人也受到监视。刘恢没有任何的自由，日夜处于吕家人的监视之下，像一只掉入蛛网的苍蝇，越是挣扎就被缚得越紧。

到了赵国，妻子吕氏气焰更甚，竟将刘恢所有爱妾，全部用药毒死。刘恢眼看着如花的美人香消玉殒却无能为力，经此一击，心情更加悲愤、郁闷、消沉，感到人生毫无兴趣，只能把自己的感情诉诸笔端，写成歌词四章，令乐工谱成曲子吟唱。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刘恢悲不自胜，可是苍白的歌曲无力拯救他。最后，刘恢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仅仅做了不到半年的赵王，就满怀悲愤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吕后听到刘恢自缢的消息，不但不责备吕产之女，反而认为刘恢所为，如同女人，上负宗庙，下为王羞。她说：“没想到赵王如此没出息，为一个女人竟然自杀了。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配奉宗庙！”遂趁机诏令废除刘恢的王号，不准再行立嗣。也就是取消了刘恢的后代继承王位的权利。

第三个赵王也这样死于非命，这让旁观者都不寒而栗。

现在看来，那个燕王刘建和刘恢的命运真是相近。刘建也是刘邦姬妾所生，在刘邦的儿子中不太受重视。公元前196年（汉十一年）卢绾叛逃匈奴以后，刘邦立刘建为燕王。远在边陲，对朝廷没有任何影响，对吕氏也没有任何威胁。但吕后认为刘氏诸侯王的存在就是对吕家的威胁，剪除一个是一个。故吕后在刘建死后，命人将其子杀掉使燕国无后，名正言顺地将燕国收归自己。

至此，刘邦八个儿子，仅存两个：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加上齐、吴、楚、琅琊等，刘氏封国只有六七个。而吕氏诸王，均居大国，特别是吕产、吕禄外领封地，内居都城，执掌兵马大权，远非刘氏诸王所能匹敌。

刘恢死了，吕后决定，再改封代王刘恒为赵王。刘恒眼见三位赵王兄弟都不得好死——如意被毒死，刘友被饿死，刘恢被逼自杀，哪里还敢去这是非之地？就战战兢兢地上书说，愿永驻代地，卫守边塞。看到刘家没有人敢再做赵王，吕后便立其侄子——吕释之的儿子吕禄为赵王，并追尊吕释之为赵昭王。

对于吕后诛杀宗室之举，朝中大臣心知肚明，但并没有人敢议论是非曲直，只要不影响自身既得利益，他们哪管是刘家掌权还是吕后掌权。

其时，少帝刘弘虽为皇帝，但并不参加朝政，只是一个傀儡而已。参与中枢的，只临光侯吕媭、左丞相审食其、大谒者张释等几人。宫廷禁军，亦由吕产、吕禄指挥。右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人，有职无权，形同虚设，只能随声附和，以保声名。刘家的天下，变成了吕家的天下。

刘邦的八个儿子中，有三个儿子遭到吕后的毒手。尽管如此，吕后当政期间，并没有篡夺汉室的打算，元老大臣与刘氏、吕氏势力之间尚能处于相对平安均衡的状态，汉初政局基本保持着稳定。由此足以看出，吕后用心之良苦及其政治手段之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