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规曹随”

汉惠帝二年（前193年）七月，一生深谋远虑、恭谨俭约的丞相萧何病逝，谥为文终侯。吕后按照刘邦生前安排，召曹参入朝辅政，担任丞相。

曹参本是一员战将，反秦战争和楚汉相争中，共打下两个诸侯国，122个县，俘虏诸侯王2人、诸侯国相国3人、将军6人及郡守、司马若干。当了齐国相国后，一心一意想把齐国治理好，就召请鸿儒一百余人，询问治国之道。有一位盖公崇尚黄、老之学，认为治理国家最好的办法就是清静无为，清静无为则民心自定。曹参很赞成盖公的意见，以后治理齐国就采取了黄、老的主张。曹参辅佐齐王九年，齐国安定，百姓和睦，被称为贤相。

曹参与萧何当年同是沛县县吏，都与刘邦同乡，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交往密切，但三个人性格爱好各有不同。刘邦放浪不拘小节；萧何严谨细密，精于谋划；曹参尚武，喜欢军事。刘邦起兵以后，特别是楚汉战争期间，萧何一直留在关中为刘邦筹备军粮、补充兵员，把关中建成稳定的根据地。曹参则始终跟随刘邦出生入死、冲锋陷阵。

曹参与萧何本来关系非常亲密，等到两个人各为将相，反而有了隔阂。楚汉战争结束，刘邦论功行赏时，以曹参的上述战功而论，除了韩信、彭越等少数几个人因有自己的武装外，在丰沛集团中，曹参位列第一。但在排序封侯的时候，刘邦却将萧何排在第一。曹参等人不服，认为萧何不过是个舞文之辈，从来没有领兵作战，不该受这么重的封赏，凭什么在他们之上！刘邦没有正面回答曹参等人的质疑，而是举例说：“你们都知道打猎吧，追赶猎物的是猎狗，指挥猎狗追赶猎物的是猎人。萧何就是指示猎狗追捕猎物的猎人，你们都是追捕猎物的猎狗。你们说谁的功劳大！”刘邦这么一说，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但是心中始终是不服气。曹参对萧何就一直不服，萧何觉得曹参这人气量太窄，自恃功高，目中无人，有几分瞧他不起。朝中议事二人始终不合拍，见面话也不多说，但二人内心都很佩服对方。

事实上，萧何一生倾尽心智辅佐刘邦，开国治国都当推首功。史家认为他有三大功劳不可埋没：一是初入关中时，在乱兵之中及时抢救和保护了秦国文书档案。开国之后，汉朝廷借鉴秦律，建立了完善的法律体系，这与萧何保存了秦代大量的法律文本有直接关系。二是萧何为刘邦推荐了军事天才韩信，这成为刘邦战胜项羽的决定因素。三是他在留守巴蜀和关中的过程中，推行积极的财政政策，为刘邦建立了牢固的后方根据地，保障了刘邦大军的物资供应和兵员补充。刘邦在多次受挫后都能迅速振作，全赖于此。故萧何虽无攻城略地的野战之功，但他对汉朝开国的重大作用，却是无人能够替代的。

萧何为相不久，曹参就到刘肥的封地齐国，做齐国丞相了。

齐国在诸侯王国中为最大，有七十余城，政治地位、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是除了关中之外最重要的地区。战国时代，齐地经济发达，人民殷富，思想活跃。秦朝统一以后，曾将原来齐国的宗室贵族以及工商富户和豪强之家全部流放到大西南和大西北地区，将他们的财产统统没收归官府，因而在秦末反秦浪潮中，齐地是反秦怒火最为高涨的地区之一。在楚汉战争中齐国曾割据一方，最后被韩信攻占。刘邦担心齐地不好统治，在封刘肥为齐王以前，曾采用赎买的方式把齐地大姓迁移到关中京师附近，授给他们良田美宅，即便于大汉政权对他们的控制，也用土地财富换取他们对汉家江山的支持。因而，从秦始皇到刘邦，如何治理齐地就一直是政治生活中的大事。

曹参当了齐国相国后，因齐王刘肥年轻，实际上全由他操持国政。他一心一意想把齐国治理好，就召请鸿儒一百多人，询问治国之道，众说纷纭，曹参不知如何决定。他听说胶西有位盖公，精研黄老学说，就派人带着厚礼把他请到临淄，向他请教。

所谓黄老学说，就是黄帝之学和老子之学的统称，其精髓就是清净无为。这是兴起于战国时代的学术流派。黄帝之学主张用刑名法术治理天下，老子之学主张在制度已确立的前提下实行无为而治，尽量少征发徭役，更不要超过制度规定滥用民力，让农民有时间安心生产，过太平日子，天下就大治了。

盖公对曹参说，治理国家的办法贵在清静无为，让百姓们自行安定。曹参很赞成盖公的意见，以后治理齐国就采取黄、老的主张，一切顺其自然，清静无为，与民休养生息。曹参辅佐齐王九年，齐国安定，百姓和睦，经济繁荣，被称为是管仲和晏婴之后的又一贤相。

这些，萧何理所当然是知道的。汉朝在多年兵劫的废墟上立国，满目疮痍、百废待举。特别需要这样的人担负起相国的重任。对曹参的政治识见和执政能力，萧何是赞赏的。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适应了汉初政治经济形势的需要。

曹参和萧何之间虽然有隔阂，但萧何临终前，仍然认为曹参可为丞相。因为他们彼此太了解对方了。所以，当萧何死讯传到临淄，曹参立即吩咐舍人说：“快为我打点行装，我就要入京了。”舍人一头雾水，问他进京做什么？他说到长安当丞相，舍人将信将疑。曹参说，萧何一定向皇上推荐我当丞相，除了我他不会推荐第二个人。事情确实如此。三天后，惠帝的诏书到了，任命曹参为相国，让他即刻赶赴长安就任。

萧何病重时，惠帝问萧何谁来接替丞相人选，萧何没有正面回答，却绕了个弯子对刘盈说：“知臣莫若君。”惠帝说：“曹参可否？”萧何说：“帝得之矣。”刘邦向吕后推荐的是曹参，萧何向惠帝推荐的也是曹参，曹参也认为自己是当然的人选，说明汉初君臣之间相互了解的程度。不过，从历史记载的相关内容分析，惠帝所言并非自己考察群臣的结果，而是秉承吕后的意思，是在吕后授意下任命曹参接任丞相职务的。

而此时，曹参已妥善安排好了齐国的政务。临行之前，他对接替他担任齐相的傅宽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并引用老子的“我无为，民自化；我好静，民自正”的话。所谓狱市，就是设置在监狱旁边的大市场，在狱市上交易的人员相当复杂，既有遵纪守法的平民，也有一些违法分子隐身其间，逃避官府的追究。

“勿扰狱市”，是曹参推行“黄老政治”的一项重要内容。曹参叮嘱傅宽不要干扰狱市，就是因为狱市兼容并蓄，什么人都有，如果按照法律严格清查，那些曾经作奸犯科、或不务正业的人就会无处容身，如果按照法律都把他们抓起来关进监狱，显得法律太严酷，查出来若不按照法律办事，又等于宣布法律形同虚设，削弱法律和官府的权威，激发新的犯罪行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过多地干扰。因为秦朝的苛政和极刑，把天下弄得很不安宁。经过解释，傅宽深有领会，因而后来一直继续曹参的治齐方针。

曹参入朝辅政，相府官员都以为他会记念前嫌，力反前政，人事、政令都会有一番大的变动。谁知曹参接任多日，“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之约束”。即凡事概照萧何原例办理，没有任何变化。

经过月余，曹参才开始甄别僚属，他专门从地方选拔那些质朴厚道、不善言辞、只知埋头做事，不会邀功请赏的人员到相国府任职；把那些专做表面文章追求声誉、喜好生事、以文乱法，一味邀功之辈统统辞去，以保证相国府的官员不折不扣地执行萧何所制定的法令政策，保证官员的清正廉洁，恪尽职守。

从此以后，曹参整天喝酒，大小事情都让属下按照既定方针办就行。丞相府属吏处理日常事务不需要动脑子，致使一些事务性工作，既不需要讨论，也不需要改动。

门下宾客、朝中同僚天天盼着新相国出几招新鲜的，可他们竟见曹参整天喝酒，不理政事，都想劝劝他。但是，曹参一见有人来访，不管职务大小、身份高低、有事无事，一律美酒招待。有的人想找机会跟曹参谈事情，曹参就让他们喝酒，直到喝醉为止。所以，谁也无法向他提出自己的建议和规劝。

上行下效，曹参这一带头，一些本来就喜欢喝酒的官吏这回放开了胆子，也学着新相国的样子，每天纵酒放歌，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曹参的随行们觉得长此以往，太不成体统，自己又没有办法制止，但不便对曹参说，就请他到后花园游玩。因为曹参住所的后花园和相国府属吏的官舍仅一墙之隔，曹参的随行们想让曹参以相国的身份制止属吏们的胡闹行为，起码要让这些下属们的行为有所收敛。

没想到曹参到了后花园，听到那些官吏醉酒狂歌的欢呼声以后，不仅不加制止，反而让人在后花园里也摆开酒席，抬上美酒，不管什么身份尊卑，叫随从们和自己一起猜拳行令，大呼小叫，扣盆而歌。墙里墙外的歌声、行令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根本不像一个处理国家政务的最高衙门，倒像个实实在在的大酒肆。大家成了酒肉朋友，天天喝得痛快淋漓，所以整个相府一团和气。

惠帝看到曹参担任丞相以后，没有拿出任何新的建议，也没有新的作为，并且曹参的所为渐渐传入刘盈耳朵里，刘盈很不高兴，以为曹参是来学他，瞧他不起。同时，对曹参的呼酒买醉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曹相国胸臆中有什么块垒要借酒来浇？他知道，自从“人彘”事件后，自己每天就纵情于酒色，那是为了逃避和弃绝，为了让自己在污浊中去寻找心灵的净地，难道曹相国也有无法言表的隐痛？

于是，惠帝就对曹参的儿子、中大夫（在皇帝左右传达政令、提供咨询）曹窋说：“你回家后私下问问你父亲：‘高帝刚刚去世，惠帝很年轻，你作为丞相，整天喝酒，不向皇帝请示报告，不见你有什么举措，如何考虑国家大事呢？’”刘盈叮嘱他，不要说出是自己叫他去问的。

曹窋回到家里，找了个机会，就把惠帝的意思变成了自己的话，规劝父亲。曹参听了很生气，二话不说，拿过竹板，将曹窑打了二百板子，打完之后才对曹窑说：“你懂得什么？敢来饶舌！赶快进宫侍候皇上去，做你的中大夫，国家大事哪里是你过问的。”

曹窋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打，心中非常不快，就进宫将父亲的话告诉了惠帝。惠帝听说，更加疑惑。

第二天早朝，惠帝见曹参已站在左右，便责备曹参：“为什么要责打曹窋？他给你说的那些话，全是我让他去劝你的。”曹参知道那不是曹窋的意思，见惠帝责备，急忙起身免冠谢罪说：“臣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是想让臣有所变更。但是，请陛下自己考虑一下，圣明英武，陛下比得过高帝吗？”刘盈说：“我怎么能和先帝相比啊！”曹参又说：“陛下看我的才能贤德，比得上萧丞相吗！”刘盈说：“你好像也比不上萧丞相。”曹参说：“陛下说得很对，高帝与萧何平定了天下，制定了明确的法令，如今陛下垂衣拱手，臣等谨守职责，遵循先帝的法令而不妄加改变，这就算是能继承前人了，难道还想胜过一筹吗？”刘盈已经领悟，知道曹参这样做，是为了进一步贯彻执行高帝和萧何的治国方针和思想。就对曹参说：“我明白了，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从此以后，君臣二人达成共识，都采用无为而治的方式治国，尽量减少百姓负担，促进恢复生产。当时老百姓刚刚经过大乱，人心思安，朝廷没什么兴革，官府没什么征徭，就算天下太平，安居乐业了。所以政局稳定，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曹参只做了三年的相国，于惠帝五年（前190年）病逝。尽管“曹参为相，三年不行一术”，但仍然得到了百姓的肯定，留下了“萧规曹随”的说法。老百姓歌颂萧何、曹参：

萧何为法，
顜若画一。
曹参代之，
守而勿失。
载其清静，
民以宁一。
（《史记》卷五十三《萧相国世家》）

意思是说，萧何制定的法律，明白清楚，严明周全，整齐划一，就像亲口对老百姓讲的那样。曹参接任相国之后，谨慎遵循，无为而治，天下百姓专心生产，安居乐业。民心所向，这是对曹参最权威的褒奖了。

“萧规曹随”不但留下一段政治史上的佳话，而且留下了深长的思考。汉初的政治制度，是汉承秦制。即在郡县制基础上实行的分封制。郡县制适应封建大国专制的政治统治，体现了封建专制的集权性，地方无自主权，农民没有流动的自由，社会各项事业的发展都受到遏制。而分封制也很适合于专制政治的统治，适宜封建的宗法特性。

秦帝国组成了称之为郡并受中央控制的行政单位，而不对皇帝的亲属进行分封，这可能是公元前210年的危机中力量虚弱的一个根源。当然，摈弃分封防止了能向中央权威挑战的强大而独立的地区对手的兴起，但是这种做法也使地方毫无有效的权力可言。郡和县也没有足够密切的联系以确保部队有效的动员或部署，或者去行使中央指导的权力。当暴力行动在几个地方同时爆发时，地方的郡守或县令，甚至中央政府本身都容易受到威胁。有几次，以杀害地方官员开始的地方性起事制止起来即很困难。帝国政体已经丧失了存在于分封制中的处置这类事件的优点，而又没有取得一个充分组织起来的中央集权体制的力量。

萧何的政策，是让郡县制和分封制恰当地结合起来，实行有汉初特色的郡国制。这样就让中央与地方取得了一种均衡，化解了一些矛盾。同时因它相对简约，更适合当时动乱不安的国内形势。萧何去世，曹参采用最明智的办法，继续推行这套制度，而不另搞一套。“治大国，如烹小鲜”，曹参不敢轻易动手。

再者，吕后权倾朝野，对刘邦的这个功臣集团本来就充满了疑忌，作为武夫的曹参每日纵酒狂欢，倒是符合他的性格，也算是一种自保。更为重要的，只要一切按照萧何时代的方针办，吕后及其党羽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变乱制度。

曹参的智慧，实在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