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不发丧

这些日子，只有吕后一个人守在长乐宫，她不许任何人接近刘邦。尤其对赵尧等少壮派，更是在百般警惕的同时采取了有效的笼络手段。同刘邦一样，她也看到了这一支潜在的政治力量的重要。太子要顺利承继大统，没有他们的支持是很难做到的。

汉高帝十二年（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日，刘邦走完了他61年的人生旅途，病逝于长乐宫中，现在陕西咸阳的长陵就是刘邦的地下寝宫。

刘邦一死，吕后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严密封锁皇帝驾崩的消息，只有亲信审食其可以自由出入长乐宫。

吕后对高帝刘邦的感情相当复杂。能从一介农家女成为天下第一人，都是拜刘邦之赐。但刘邦的成功背后，又怎么离得开她的心血汗水？她与刘邦是患难夫妻，在她心目中，刘邦就是她的全部希望所系，她愿意为刘邦付出一切，然而在刘邦心目中，她却远没那么重的分量。虽然吕雉在他贫贱时不顾年龄家境等巨大差异下嫁于他；虽然她吃尽辛苦为他带大了一双儿女；虽然她在起事之初仆仆于道，不断为流亡中的他提供物资补助；虽然她为他两次坐牢，多次遭遇生死威胁。然而，这么多功绩并没有改变她失宠的命运。为了自己的功业，刘邦可以弃她如敝履。如果不是她足够坚强、足够老辣，也许此刻早已经沦为阶下之囚，至少也会被踢到一边，看戚姬等人的眼色为生。如果说早年她与刘邦间还有夫妻恩爱的话，成为皇后之后，他们只剩了政治夫妻这一外壳，彼此只有利益算计和政治需要。

吕后想到太子年轻，内外功臣未必肯服，一旦发生叛乱，后果不堪设想，故而心中担忧，想出一计：暂不发丧，佯称刘邦病重，召集功臣，安排辅政。待大臣们到，即将事先埋伏的甲士冲出，把他们尽数杀死。吕后找来审食其密商此事。审食其与刘邦同乡，本无什么才干，但面目清秀，口齿伶俐，善于迎合。刘邦起兵后，因家中无人照顾，就叫他代管家务，从此，审食其就住在刘邦家中，与太公、刘媪、吕后及刘盈、鲁元一起度日。吕后怎么说，审食其就怎么做，渐渐博得吕后的信赖，成为吕后的得力助手。吕后决策一些重大问题，也常常听取审食其的意见。

吕后与审食其密商，准备把开国元勋全部除掉的原因是：“诸将故与帝为编户民，北面为臣，心常鞅鞅，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汉书》卷一《高帝纪下》）那些将领先前是和皇帝一同登记在册的平民百姓，后来北面称臣，这些人就常常流露出不满意不服气的样子，现在又要让他们在少主面前俯首称臣，心中定然更是不服，如果不全部族灭他们，天下就安定不了。

“尽族是”，也就是杀光功臣。这完全是吕后为了摆脱功臣宿将的掣肘而作出的计划。刘盈的太子之位完全是大臣们保下来的，也就意味着，功臣已经自觉地承认这个仁弱的太子就是他们未来的主人，他们自然会尽心竭力地扶持刘盈，否则他们也没有必要去得罪刘邦，反对改立太子。他们如果是为了专权，立一个八九岁的小儿为太子，岂不更方便？以功臣们不服刘盈当皇帝为由而要除掉他们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唯一的理由就是吕后要借机除掉功臣，大权独揽。因为她知道，有功臣们管理朝政，辅佐刘盈，自己不能随心所欲。

审食其听完吕后的计策，心里暗暗吃惊，怕吕后事情不成，反受其害。但又一想，如能尽诛功臣，对自己也有益处，所以立即表示赞成。吕后虽然果断，但也不敢贸然行事，又召自己的哥哥吕释之等，征求意见，吕释之也表示赞成，但劝吕后缜密从事。

未央宫的男男女女还不知道皇帝已经驾崩，都还在眼巴巴地盼着圣体早日康复。戚夫人已经几天见不到皇上了，连信息也得不到。她猜想，也许是为了避免干扰皇上的休息，才把未央宫封锁起来。

刘邦死去三天，仍然没有发丧。群臣虽不知刘邦已死，但几天来朝廷内外联系不畅，引得大家疑虑重重。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邦的死讯还是传出宫外，吕后和审食其的阴谋也传了出来。就在这一天，吕释之的儿子吕禄和好朋友郦寄在自己的府里喝酒，一直喝到脑门发胀，舌根发僵，神志不清，糊里糊涂地对郦寄说：“你看吧，马上就要血洗长安了。姑妈说，那里老臣老将，原来都是平民百姓，汉朝建立以后，让他们侍奉皇上，心够窝囊的了，让他们侍奉新皇帝，他们能心甘情愿吗？不把这些人杀绝，天下就不能太平。”

郦寄回去以后，说起此事，父亲郦商惊出一身冷汗。郦商是留居长安的军中元老，已退养在家，他和审食其关系亲密，都是吕后的亲信。但是郦商的政治眼光远非审食其可比，郦商明白，如果不阻止吕后，后果不堪设想。不但他自身小命难保，刚刚稳定的汉初政局也会再度岌岌可危。因为论起打仗，吕雉显然不是将军们的对手。

郦商不敢怠慢，立即赶往辟阳侯府，见了审食其，屏退了左右的人，压低了声音说：“辟阳侯祸在旦夕了！”审食其怀有鬼胎，一听此言，吓了一跳，忙问为了何事。

骊商对审食其说：“皇上驾崩，已经四天，你们秘不发丧，还要把皇上的功臣宿将一举杀绝，如果真的这样做，天下可就危险了！你想想，现在周勃和柴武有20万人驻在燕、代两国，陈平和灌婴有十几万人驻在荥阳一带，一旦得知京城诛杀大臣，一定会联合一致，杀向京城。京城中的老百姓也不会引颈就刀。到那时，朝中大臣起来响应，里应外合，那么天下覆亡的日子就举足可待了。我看皇后很敬重你，才说这番话。”

审食其听罢，立时感到事态异常严重，惊恐不安。他不敢有丝毫耽误，立即进宫，面见吕后，汇报了郦商所说的话。吕后一想，阴谋已经败露，计不得行，只好另作图谋。吕后告诉审食其，一定要叫郦商保密，不得外传。同时，告诉吕释之等，原计取消。她不愧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能分清事情轻重，怕一意孤行难以控制局面，只好打消诛杀大臣的打算，决定为皇帝举丧，以防不测。

刘邦死后第四天，即四月二十八日，一阵阵訇然巨响的钟声从长乐宫传出，这是刘邦的丧钟。吕后传令发丧，允许大臣进宫哭灵。

就在这时候，陈平正押解樊哙赶往长安，途中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他知道，刘邦一死，政归吕后，吕媭自然要报复。就以奔丧为名，命令手下押解樊哙，自己单枪匹马，星夜兼程赶回长安。中途接到刘邦生命的最后一息速令他和灌婴领兵驻扎荥阳的诏书，他明白这是刘邦为防止东方各王国乘丧图谋不轨的重大决定。但陈平接到诏书后，没有回荥阳，而是直奔长乐宫，向吕后剖白，并坚持为刘邦守灵，以避杀身之祸。

五月十七日，移汉高祖刘邦灵柩出城，葬在长安城北，号为长陵。大臣们都说：“皇上从平民起事，扭转了混乱局面，平定了天下，是汉朝的开国皇帝，功劳最高，应上尊号为高皇帝。”刘盈依了众人意见，给刘邦尊号为高皇帝。

刘邦去世，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标志着吕后时代的到来。但是，刘邦对身后事的安排，又把吕后时代的政治、经济的运行锁定在自己设定的轨道之上，显示的是刘邦知人善任的目光。

在以后的政治生涯中，吕后按照刘邦的遗嘱，在萧何死后，任命曹参为相。之后又陆续任命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周勃为太尉。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刘邦遗嘱中所提到的几位可以重用的大臣以及他们的排名顺序:曹参—王陵—陈平—周勃。

曹参，是刘邦坚定的追随者。在对秦军、项羽及叛军的无数次战斗中，立下汗马功劳。刘邦之所以看好他，皆因其好黄老之学，并懂得进退周旋之道。果然，曹参接任相国后，无为而治，“萧规曹随”。表面上看，这是黄老之学和当时汉朝政局所要求的，但深一层来讲，他不能搅动吕后掌管的汉政权，因为当时的形势是，吕后随时都会掀起一场宫廷政变。

曹参之后的王陵，治国能力并不强，但此人宁肯掉脑袋，也不会放弃原则，使得吕后在一些为自己家族争取利益时碰软钉子。吕后在这种情况下去询问陈平，陈平是个诡计多端、保身有术的家伙。他满口答应吕氏的一切意见，而背地里却跟周勃联系紧密。

这正是刘邦的英明之处，陈平虽然足智多谋，但他没有军权，而太尉周勃正弥补了这一缺陷。吕后去世前，吕氏的势力已经达到顶峰，作为丞相的陈平和作为太尉的周勃几乎被排挤得无事可干。可当吕后一死，在诸吕欲作乱之时，陈平立即站出来，因为深谙保身之术的他知道，一旦吕氏得了天下，他就只能等死。所以，他立即联合掌握帝国军队的太尉周勃和刘氏宗室成员，迅雷不及掩耳地诛灭了诸吕。刘邦说“安定刘氏天下的”必是周勃，果然言中。

但是，仅凭这道对人事安排的遗嘱，刘邦就有那么大的自信保住刘氏天下吗？刘邦对吕后的了解，恐怕要远比我们深刻得多。吕后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难道仅凭这张人事安排的网，刘邦就自信能罩住吕后？稍有常识的人通过刘邦立的人事安排遗嘱，都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刘邦把遗嘱交付吕后，本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和秦始皇交托给赵高的遗嘱一样，这也是一个信息的单向传递，在汉初政局不稳的形势下，发生问题的概率非常之大。

太子刘盈仁弱，刘邦想改立他最宠爱的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为太子。但是，在刘盈母亲吕后和众大臣的反对下，他最终没能成功。在刘邦看来，因为要被废掉的是吕后的亲生儿子，在“母以子贵”的传统下，吕后的反对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可连大臣也反对，刘邦就觉得很纳闷。虽然大臣们给出的理由是，废黜太子关系到国家安危的大事，但刘邦觉得这种理由并不充分。

吕后当然有控制刘盈的想法，而那些大臣们也未尝不做如是想。即使这些人没这样想，现实情况也确是如此。当时，能够危及刘盈执政的势力，一个是以吕后为代表，包括吕释之、吕台、吕产、吕禄叔侄父子在内的“吕党”。另一个是以萧何为代表，包括曹参、周勃、灌婴在内的“相党”。双方都与刘邦至亲至密，刘邦实在不能将他们明目张胆地干掉，但他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在遏制“相党”上，刘邦为刘盈培育了一位刚毅坚忍的母后，而且吕后身边还有一群能征善战的“吕党”，在“吕党”的遏制下，由于萧何羽翼颇丰，威望又高，刘邦就逼其脏污自保，给他戴上“与民争利”的帽子，使他得不到百姓的拥护。同时他又把吕后的妹妹嫁给了大将樊哙，让萧何不能指挥。

经过此番动作，刘邦的预想达成了。首先，两股势力互相牵制、互相制衡，谁也不能奈何谁，谁也不能消灭谁。“相党”的人若有非分之想，就要顾虑吕后；而吕家若有人存非分之想，就必须顾虑丞相的态度。这就是我们前面所提到的汉初丞相位置的重要性，所以，只要吕后肯按照刘邦的意思来任命丞相，那么，汉帝国就会按照这些丞相的意思向前走。

但是，刘邦的这种牵制艺术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他在上这一道保险前，早已经上了另外一道保险，即诛灭异姓诸侯王。

刘邦相信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周勃对汉家的忠诚，也了解他们的不足和优点，使他们相互补充，取长补短。对王陵、陈平以后的事情不做安排，显示了他实事求是的态度。他知道当王陵、陈平等人死后，开国元勋们凋零殆尽，那时治理天下的将是他们无法预知的新人物，与其胡乱安排，不如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上苍会有自己的选择。

吕后深深了解刘邦的性格和才干，完全相信刘邦上述安排的合理性。但是，在权利场上，一切以权利斗争的需要而转移，吕后对刘邦生前的安排也是如此，有些是照办了，有些则予以改变。这一变，一些人物飞黄腾达了，另一些人物，则陷入万劫不复的惨绝境地。

安葬刘邦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年）五月二十日，17岁的太子刘盈登基，这就是汉惠帝。

刘盈即位，大赦天下。官僚吏民，根据身份不同，各有赏赐，吕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太后。朝中人事安排，一切按照刘邦的既定方针执行。

刘盈仁孝懦弱，朝中大权操在吕后手中。吕后居住的长乐宫，从此顺理成章地成为大汉王朝的政治中心。事实证明，高帝刘邦交到吕雉手上的天下，已经是一个稳定的天下，所有的大树，都已被他们俩连根拔掉，大汉这辆车的缰绳、马鞭，可以顺利地握在她的手中。虽然高帝撒手归天，但活下来的功臣们早已经被吓破了胆，没有人敢乱说乱动，而是乖乖地听从吕后的指挥。这次虽有些波折，但还算顺利的权力交接，让她又一次见识到权杖的威力。在未央宫做皇帝的刘盈，常常要去长乐宫朝见皇太后，大臣们也要按时去长乐宫奏事，长乐宫竟有了“东朝”之称。

吕后专权后，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赦免妹夫樊哙的死罪，恢复其原来的舞阳侯爵位。